在『道』的千衍萬變中,『是非』無法定論。
我們的思維常常會被過往的『經驗』框限,以致深陷『心錨』而常常做出錯誤判斷。歷史上曾有過以下的經驗和教訓。
『堯』在位時把帝位禪讓給了『舜』,那是一場和平轉移政權的典範;舜也就因而順利地登上皇帝寶座執掌了天下。
但是,當時間推到戰國時代,各國征戰連連,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燕王『噲』雖然即位才只有五年,但因為當時年事已老,對於繁重的國事總覺得力不從心;所以他打算早日傳位給一個能夠託付國家重任的『賢人』。但是,他深深明白太子『平』不但無能,還很容易聽信近臣讒言;環顧四周,一時之間又找不到足堪勝任的子嗣;於是他就把念頭轉到效法『堯帝禪讓』千古流傳的美談上。
他覺得自己當時宰相『子之』清廉有為又勤政愛民,如果由他執政,一定是個可以讓百姓安居樂業的賢明君王。於是就在這一年(燕王噲五年 - 西元前316年),他把王位禪讓給『子之』。
宰相『子之』登上王位後,為了強國富民,於是進行一連串施政改革;但沒想到大部分國人並不信服『子之』,這場改革反而搞得國內大亂。燕王噲七年(西元前314年),太子『平』與將軍『市被』發起政變,經過了幾個月激戰,雙方死傷慘重。
後來,『平』投靠齊宣王,一同起兵攻打『子之』,攻破燕國。燕王『噲』被殺,子之雖然當時逃走,但是後來還是被齊兵抓住,砍成肉醬。
由燕王『噲』的故事看來,『禪讓』固然在歷史記載中是流傳千古的美談,但被『噲』當成經驗法則。所以『噲』卻只會套公式,用死經驗;他忽略了時代已經變遷,環境早已變化得跟以前不同,人心也變了;過去的舊方法,不應該直接套用在現在和未來。
所以我們應該要認識清楚,『道』的運作千變萬化;不同的時間、地點、環境裡,一定會有不同的狀況與結局;每一個事件和做法,沒有絕對的『是非、好壞、或是對錯』。
以下是莊子原文與解譯,請慢慢品嚐其中含義。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无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
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
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心錨常會造成錯誤認知
齧缺問他的老師王倪,說:「請問老師知不知道,對於同一事物而言,萬物會不會具有相同認知呢?」
王倪說:「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齧缺說:「老師知不知道自己剛才明確的表示了『不知道萬物對於事物會不會有相同認知』這句話嗎?」。
王倪說:「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到底知不知道呢!」(這個時候,王倪如果說『知道』的話,就會也變成了『以自己認定的是為是』。)。
齧缺說:「那麼,天地間萬事萬物,難道都沒有『真知』嗎?」(齧缺想跟老師確認一下,世上是否真的『沒有』不可推翻的見解?)。
王倪說:「那我還是不知道!雖然我不知道,但是,我還是姑且試著跟你說說看。
首先,你怎麼知道我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 搞不好,我自以為的『知道』,其實還不如你的『知道』,來的更加透徹。
其次,你又怎麼知道剛才我說的『不知道』,不是真正的『知道』呢? 因為,雖然我說『不知道』,其實我所懂得的範圍,也可能比你所『知道的領域』還更加大得多。
我且問問你:人如果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痛,最後甚至半身不遂而病死;那麼,泥鰍會這樣嗎?
人如果爬到很高的樹上,會感到危險而恐懼不安;那麼,猿猴會這樣嗎?
請問,『人』、『泥鰍』、『猿猴』這三個,到底以誰認定的『安全之處』,才能算是真正的『安全之處』呢?
再進一步問你,人,吃菜蔬肉類;麋鹿,吃草;蜈蚣,喜歡吃小蛇;貓頭鷹和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個,到底誰認定的美味,才是天下真正的美味呢?
猵狙(公猴子),喜歡與雌猿(母猿)交配;麋,喜歡和鹿群居作伴;泥鰍,和魚在水中共游;毛嬙、西施是世人公認美女,但是魚一看見她們就嚇得躲入水底,鳥見了她們就驚得高飛沖天,麋鹿見到她們,連想都不用想,快速逃跑。請問有誰知道,這四者到底誰才是天下萬物真正公認的『美麗』呢?
依我看來,天下間不論是『仁義』觀念,或是『是非』概念,都非常地繁雜錯亂。所以,我又怎麼可能分別其中的『是非、對錯、或是好壞』呢!
齧缺說:「如果連老師這麼有智慧的人都無法分辨『好壞』,難到說,至人也無法分別『好壞』嗎?」。
王倪說:「至人是神仙啊!就算山林起火焚燒,他也不會覺得躁熱;江河都結凍成冰,他也不會覺得寒冷;奔雷劈裂了他住的大山,他也不會受到傷害;面對颶風掀起的海嘯,他也不會感到驚懼。
像這樣的功力,可以乘駕天上雲氣、騎跨日月雙輪,遨遊於四海之外。連『生死』這樣的大事都無法影響或改變他,更何況區區這種人世間分別『是非、對錯、或是好壞』芝麻綠豆的小事,他根本才懶得理會!」。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
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
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有一天瞿鵲子去請教問長梧子,說:「我曾聽孔子評論了一種言論,『聖人不做世俗事務,不追求利益,不躲避禍害,不強求於人,不拘泥於道;無言又似有言,說了又好像沒說 (無說而說 說而無說),遨遊於紅塵之外。』;孔子認為,說這話的人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但是,我卻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妙道之行』。你認為呢?」。
長梧子說:「這番描述聖人的言論,連黃帝聽了都會感到困惑,孔丘又怎麼能懂呢!再說,你未免也太性急了,才看到雞生蛋,就想著報曉公雞;才見到彈弓就想吃烤鳥肉。我不妨隨意的對你說說,你也就姑且隨意的聽聽如何?
聖人依附著日月,懷抱著宇宙,和合萬物融為一體,聽任是非的混同,沒有貴賤尊卑之分。
世人汲汲營營的追求功名利祿,聖人渾渾沌沌地過日子,他們修煉萬載,而成就於精純的『一』。萬物何嘗不都是如此,在『一』裡面相互蘊含變化 (齊物論最後的『莊周夢蝶』,就是講在『一』裡面『萬物與我同化』的例子)。
我怎知『貪生』不是一種迷惑?我又怎麼知道『怕死』不是像一個迷途少年,到了年華老去的時候,還找不到返鄉之路呢?
麗姬,是守護邊疆『艾地』城主的女兒,晉獻公聽聞她長得閉月羞花美貌無比,於是盛大迎娶麗姬為妃。赴京的一路上,麗姬哭哭啼啼,眼淚濕得前襟透後背,狼狽不堪;一直等到她進了王宮,和高大俊秀的晉王同睡在非常舒適大床,吃著美味珍餚;這時才後悔當初這一路上根本就該高高興興,不該哭泣。
我們目前都還沒死,可是我們又如何知道,一旦死了以後,會不會後悔當初不該『貪生怕死』地恐懼萬分呢?
常見到那些晚上夢見飲酒作樂的人,早上醒來後卻因傷心而哭泣;晚上夢見傷心哭泣的人,醒來後去打獵作樂。作夢時,不知道是在夢裡。有時候在夢中還在追問前一個夢的吉凶,醒來後才知道通通都是作夢。
只有真正的『覺醒者』才知道,人生本是一場大夢,但是,世間的凡夫愚人卻無不自以為清醒,自認為什麼都知道。整天『君上尊貴』啊,『下臣卑賤』啊,頑固而且淺陋!
孔子和你,都是在作夢;我說你作夢,我也是在作夢。這些荒誕的言論,現在聽起來可能很弔詭。但是,如果萬世後遇到一位真正開悟的大聖人,知道怎麼解開這個疑團,大家立刻就會明白。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
吾誰使正之?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
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
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
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
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
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假使我跟你辯論,你勝了我,而我沒勝過你;難道果真是你對嗎?果真是我錯嗎?
若是我勝了你,而你沒勝我;果真是我對嗎?而你是錯的嗎?
還是我們有一人是對的,有一人是錯的呢?
還是我們兩人都對,或兩者都錯呢?
我想,我和你都不可能搞清楚到底誰對誰錯,因為只要是『人』都會執著於自己的『經驗與成見』。
我該找誰來求證或裁判呢?
假使找個意見和你相同的來評判,他既然意見與你相同,如何還能評判呢?
假使找個意見和我相同的來評判,他既已和我意見相同,如何能夠評判呢?
假使找個和你我意見都不同的來評判,他既與你我都不同了,如何能夠評判呢?
假使找個意見和你我都相同的來評判,他既然與你我都相同,如何還能評判呢?
那麼如果連『我』和『你』和『其他人』都不能作出正確的決定,又還能期待『誰』幫我們正言呢?
『是非之辯』是因為『相互對立』而形成的,其實『是非』本不應該存在。因為所有『是非之辯』都只是源自於觀察事物的立場與角度不同;不管怎麼看,根本都還是同一件事物。
所以,如果要消除對立,就必須先找出產生對立的『源頭事物』,然後根據該事物原本的自性本然,去調合『是非、好壞、或是對錯』(還記得朝三暮四的猴子故事嗎,不是早上給三個或是四個的問題,也不須將『三或四』拿來對立爭論;把重點放在猴子自身的感覺,那才是消除對立的重點。)。
所以,只要能用『同理心』就能自然而然地調和是非對錯,就能順應無窮無盡的變化,就能逍遙地安享天年。
什麼叫做『自然而然地調和是非對錯』?
可以這麼說。『是』等於『不是』,『本該如此』也等於『本不該如此』。
如果『是』果真是『是』,那麼就跟『不是』的差異,也沒什麼好辯的;然果真是『該如此做』,那麼就跟『不該做』的差異,也不需要爭辯。
聖人,總是忘掉那些會造成一切對立的『是非、好壞、對錯,甚至於生死』,所以他們能夠翱翔於無窮,也常駐足於無窮無盡的境界。」。
結語
老子道德經第七十一章,是這樣說的。
知不知,尚矣;
不知知,病也。
聖人不病,以其病病。
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它的意思是,
明白自己的主見與推斷,絕對不是事情發展到最後的標準答案;這才是『真正的知』。
妄用主觀判斷作為定論,是真正的危險與無知。
聖人之所以不會遭遇危險,因為他明白人類憑藉頭腦的『主見與推斷』,是不可能涵蓋那變化無窮的『道』。
就因為知道自己的『主見與推斷』,不可能涵蓋無窮變化的『道』;所以他才不會有危險。
與大家共勉之!
伴霞樓主
於 新北市 新店碧潭 2015/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