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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03 14:54:23瀏覽1487|回應2|推薦2 | |
景氣出乎意料地墜落,公司帳目上一一出現恐怖的紅字。包著玻璃帷幕、花崗石基座的四十層板新特區企業總部壟罩在巨大的覃狀烏雲裡,像一艘即將沉沒的郵輪,所有管理階層都忙成一團。 三十九歲的他無視這一切,日復一日地埋首工作,想著這十年來這些起起起伏伏都捱過了。直到12月中旬,他突然驚醒:發覺自己剩下一堆休假,過四十歲後就變成廢物。一年前早就報廢一大堆休假,當時他發誓不讓這些浪費發生,但是轉眼間一年就過了。更麻煩的是,他想不出來這些休假怎麼用? 於是他登入了剛剛學會的ICQ,即刻便感到後悔。 『用email比較正式吧?為什麼要用這種剛學來的小孩子玩意?』他自言自語,慢慢地用單指輸入法跟朋友求救。 巴黎德州: 自從看了一九八四年的溫德斯的公路電影,他就改用『巴黎德州』這個有點老氣的網路暱稱。他喜歡巴黎德州這個詞的雙意性,也喜歡電影中裡永無止境的追尋。不過一直以來,這種深層的悲哀、模糊的意義似乎跟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完全搭不上任何關係。 多事的老朋友一一傳來各式各樣的建議:從一個人單獨出國散心,到瘋狂的小外遇。他搖搖頭,除了外遇,今年全都做過了,那這多餘的假到底可以做什麼? 他試著請假,雖然提起勁把家裡都打掃一遍,可是還是悶的發慌。直到妻回家,忙著煮晚餐給小孩子忙著把他們送去鋼琴班英語班然後上超級市場買了雜貨回家後跟他微笑了一下。他抱了妻,談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然後妻忙著招呼小孩子刷牙洗臉睡覺。 他呆坐在旁邊看著電視,發覺這一切,似乎是不同的世界在運作。他失神地想著:這幾年來雖然景氣起起落落,自己卻已結婚、生小孩、昇官、萬點賣掉手中所有的持股、買了一台進口房車,羨煞了身邊的人,轉眼間,他今年就要四十歲了。 十年來,他一直就是這樣生活著:週日努力地帶小孩老婆出去玩、規律地每年出國一次、有計劃地讓自己的生活看起來是那麼和諧,他是同事眼中的有成就的好主管、朋友中眼中的幸福一對、然後,什麼事也沒發生,除了幸福。 當晚,他凝視著可愛的小孩的睡著的臉龐,感覺是那麼的知足。他也再次確認,妻也深愛著自己,這種必須要確認的幸福感,到底還少了什麼? HELLO ;) 你在嗎? 第一次注意到她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她比自己小十歲,算是早婚,剛生完小孩,身材出奇地小巧玲瓏,剛進公司時一大堆小男生爭著去接她,結果聽到是有孩子的媽媽卻一哄而散。 直到金融危機,部門解散,大家各自投靠新的公司。之後一同經歷過組織重整慘狀的同事們反而成為真正的好朋友,當然也包括她。在歷次的聚會裡,大家談著以前的豬頭主管、以前的八卦,雖然各分東西,感情卻越來越好。而他也靜靜著注意著她,歲月一直不停地流逝。她慢慢脫離小女生的扭捏,頭髮也燙捲起來,當年的稚氣也收斂起來,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她似乎屬於公司裡另一個年輕族群,勇於玩樂、刷卡、使用循環利息、拖欠債務。每次的老同事聚會,都會有意無意地聽到她的消息。像注意著景氣循環信號般地,像注意著一段正在發生的探險故事,他對這種訊息似乎有了依賴,伴著日復一日的忙碌工作,似乎成了生活中的一部份。 三年後,回到三十九歲的12月中旬,他仍然煩惱著如何花掉這些特別假。白天空檔,他又連上了ICQ,畫面跳出了不熟悉的怪名字 - 『長眠的喵』,他想了一下才知道是她的帳號: 長眠的喵:你在嗎? 長眠的喵:現在眼睛痛 不是有休假嗎 下午陪我出去? 他遲疑了一下,感覺到秒針跳動的聲音,心裡有一股遙遠又熟悉的感覺將他攏罩,像一個老師心目中的資優學生突然翻牆逃課,他決定赴約。 嗅覺符碼 他開著車,對於自己的突然請假是有點忐忑不安的。他雙手握住方向盤,是手工皮革溫暖的感覺。清晨刺眼的陽光照射下來,沿著車頭曲面閃耀著反光。高速公路前方卻有大片的烏雲,遠方雲下不時地無聲地打著閃電,好像阻擋著往她公司的路上。 『真是怪異的日子,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他自言自語。 他的思緒自由地流動,注意到自己結婚十年來,除非帶著全家出去渡假,是不曾請假的。或至少說,除非有正事,他是不浪費得來不易的假。 『但是問題所在,應該在於這十年來,什麼是正事吧?』他發呆地想著。 冬天的陽光毫不客氣地打了下來,他揉揉眼睛,他開始感到自由,這種得來不易的自由。婚後,每次從一個盒子移動到另一個盒子的過程就已不是個人的事了,這包括說服妻每一次行動的目的、以及小孩子的衣物安排種種瑣事。曾幾何時,為了對抗日益沉重的工作負擔,他迷上經濟效益的計算,像計算投資報酬率般地,把利益除以代價。於是他的所有日常生活,都是精心計畫的結晶,都是經濟規劃的一部分。 凡此種種,都是自由的桎梏吧? 遇見了她,似乎把他從自己修築的巨塔裡拖出來。幾天不見,她又跟想像中的不一樣了。她伸著懶腰,似乎散發著自由的氣氛,還有年輕的美。 他們找了一家田園咖啡廳,言不及義地談天說地。只是他他不能自主地聞到她頭髮裡散發出來的香味。結婚那麼多年,他並未曾注意過妻用什麼香水。他一時也無法說出她的香味與妻的味道有什麼不同。但是她的味道,後來成了回憶的一部份。 然後,他開始發呆,聞到遠方玫瑰花傳來的味道。陣陣微風吹過來,帶來了劇烈的冬陽灑在草皮上的味道。他想起了大學時代躺在草皮上的香味,像遠古的記憶,純真的感覺伴隨而來。 於是他記起他的第一任女友。15年前,為了她的生日禮物,第一次踏入百貨公司的一樓選購香水。對於一個第一次試聞香水的輕澀少年,好似幾百隻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不安感幾乎無法控制下來,他感到臉上的發熱。試聞過幾種香水後,他仍然驚魂未定,嘈雜的人聲、店員的銳利雙眼、以及刺眼的燈光,都干擾著他的嗅覺。直到遇到一個媽媽級的售貨員,帶著憐憫的溫柔口氣,一一地教他分辨水果甜甜的少女香味以及成熟的麝香,這讓它開啟了嗅覺感官之鑰。當天他選了生平第一瓶香水:保加利亞懸崖上的玫瑰,恬靜卻又危險的幽香,像來自異國的處女。回憶至此,他相信,婚後這個感官已經封閉。 他走在幽谷中,兩側高不見頂的山壁裹著一層山嵐,遠方傳來一陣陣似有若無的低沉的戰鼓。他走至前方懸崖,保加利亞玫瑰的香味越來越濃烈,已經蓋過她的香味。他伸手去摘它,戰鼓越敲越大聲,像他的心跳、像她的期待… 『喂!你發呆了』她嘟起小嘴,把他拉回現實。他與她繼續漫不經心地談著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當晚送他回家,他們互相彬彬有禮的道別。回家時,他遲疑了一下,感覺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仍然記得她的味道。 從此,味道重新成為他記憶一個人的一部份,不同味道與符碼之間的鏈結又再次重建起來。『虛晃了十年,嗅覺才被喚起』,他想。 對於找到永遠的朋友的急迫性 當晚,他陪著她的味道符碼入睡。第二天醒來,似乎感覺到生命有什麼不同,但是說不上來。 到了公司,他急切的進入ICQ,但是她不在線上,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渴望、期待。他也回憶起昨天她告訴他的事:若男女朋友之間有感情發生,就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他說大學時曾經在土風舞社與五個最好的男女朋友度過最快樂、最純真的時光;每天一同翹課、一起在社團報到、一同吃飯、一起去旅行、一起睡在山裡小學的升旗台看星星。 『之後呢?你們是永遠的朋友吧…』她急切地想知道結果。 『很不幸,一開始有人暗戀另一個人,於是有人開始猜忌,又導致另一個人的捲入,再好的朋友,也抵擋不住愛情。就這樣散了…』 『就這樣散了?』她一副失望的表情。然後是一片靜默。 『但是我至今仍然堅信:男女之間有可能是永遠的朋友。』他想著,但是並沒有說出來。 等著她上線,過了一天。他才想到,她上線的次數是不多的,他反問自己在急切些甚麼? 幾天過去了,他也慢慢回到原來的生活,直到她上線。她告訴他:那天很好玩,其實她已經好久沒有那麼放鬆、那麼快樂了。他鬆了一口氣,也告訴她婚後在生活的重擔之下也未曾如此放鬆。之後他們開始在每天下班之前一同上線,,像例行工作般地,像老朋友一樣地談著自己的老公、妻、以及可愛的小孩。他們會聊聊公司發生的事、以前同事的八卦。然後,直到她的先生將她接走,ICQ便嘎然而止。 時間感の靜止 這天下午,她在ICQ裡帶著急切。 長眠的喵:來陪我好嗎?可是… 長眠的喵:我在海邊上線 他猶豫起來,想問到底什麼事,可是又止住。現在是上班時間,剛融入這十年來每天日復一日工作的氣氛,像已經開始疾駛的火車,很難突然要剎車打斷這一切。 『現在看著海,心情不好』。她打斷他的猶豫。 他吐了一口氣,決定放下這一切。編了個理由,立刻跳上車,向海岸疾駛。他回想剛才胡亂編湊的可笑理由,微笑起來。從小未曾作弊說謊的他,感到一股報復這日復一日永不變化的生活的快感。 他在海邊小酒館看見了她。他從來也沒想到十年來上班的地方離海那麼近。 她的捲髮飄著,襯著純藍的天空,一朵純白的雲飄在小酒館的上空靜止不動。他注意到她變了髮型。她靜靜地望著海,緩緩地回過頭來。他剛停好車,小跑步了一下才到這裡,胸口仍碰碰的跳,他感覺到心臟慢慢的緩和下來,開始聽到海浪拍打著岩石的聲音。 『沒事,對不起』她對他勉強笑了一下,他並不急著答話。午後的陽光灑在掛在天花板上的啤酒空瓶,叮叮咚咚地輕敲起來。 原來她丈夫因裁員無預警地失去工作,夫家又因股市崩盤的關係陷入困境,這時又加上婆婆、弟妹的介入更為複雜。她輕描淡寫地把一切事情講完,似乎在他到來之前已經沉澱下來。他也無法說什麼,也幫不上忙,相對於自己十年來一切富裕平穩、控制風險的生活而言,她似乎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他開始玩起酒吧裡的樂器來。因為老闆娘是歌手,店裡有全套的樂器。他生澀地玩著鍵盤,想起大學時零星記憶的旋律,開始彈了起來。 她與老闆娘聊了起來。他越彈越入神,轉頭從側邊看著她,看著她的靈活的眼睛,看著她帶著略帶陽剛之氣的鼻子,心中百感交集。她邊談話,邊湊到鍵盤旁,開始順著他的和弦聯彈起來。他聞到她頭髮的香味,才一回神,這時她已經開始引導旋律的進行,他開始感覺有點跟不上,直到她把整首曲子越彈越華麗,像天上的火花那樣驚心動魄,他才氣喘噓噓地耍一段即興solo,把主控權抓回,用慵懶的變奏的把曲子終結掉。 她瞪了他一眼。 突然老闆娘打斷了他們,轉頭對他說『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男孩子都喜歡帶出來…』她與他楞了一下,尷尬地回著笑,接不下話。 他們一齊走向海堤,他故意逗她:『老闆娘說妳漂亮要常帶出來哦…』 『她怎麼可以說我是你的女朋友…』 『對阿,怎麼不說老婆…』 她的臉紅了起來。 他們最後在岸邊坐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整個天空開始轉為橘色,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在小酒館上空的雲朵仍然靜止不動,只是染上了鮮紅欲滴的光暈。 他想到了香格里拉。『在聖母峰下,世外桃源的尼泊爾,可以找一個響導肩挑伕,在山上走三天…』 『可是我會累呢,要你背阿…』她認真地說。 他想不出要接什麼話。 『或許我現在開始存錢,就可以跟你去哦…』 『其實不容易阿…』他說,想著怎麼有這些長假? 『對阿,不容易,現在我要付小孩子的學費都有困難…』她陷入沉思。 他打破沉默:『我在想,退休以後我們就坐在這裡…』 她接著說:『對阿,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妳問我說,你記不記得一小時前有一隻小白狗從我們前面走過…』 天色轉為全暗,小酒館昏黃的燈光亮起,他們再次聽到海浪拍打著岩石的聲音,其實比想像中更吵雜,似遠似近,而時間似乎靜止了。 語意歧義之一 圓月昇起,他與她走在閃耀著銀白絲光的沙灘上,像走在白晝下的絲綢上。 他們走到一個佈滿漂亮小酒瓶及貝殼的小灣,像是散落一地的符號,而這些符號似乎命定要表達某種意義,等待著被組合、詮釋。他隨手撿起最漂亮的藍色啤酒瓶,襯著白色光影交錯的背景,想著這代表什麼意義。 『它告訴我,應該寫一張小紙條放進去投入大海…』她突然打破沉默。 他猶豫著說這樣會不會太煽情太俗氣? 『不會吧?搞不好整個海灘上到處是放著小紙條的瓶子…』她開始微笑起來,像重複童年的遊戲般,決定開始尋找小紙條。他掏出小酒館的餐巾紙,她用貝殼的邊緣,嘗試在上面寫字:『重點是,寫什麼…』他們陷入了一片沉默。 『寫長眠的喵與巴黎德州,加上日期…』她寫著。 他趁機在最後補上了 他說:『朋友之間也有愛啊,還有同事愛、還有兄妹的愛…』接著他急忙著把紙條塞入瓶子,封好使勁丟入映著月光的大海。 愛的符號像深海中沉潛多年的寶石,散發出藍色的幽光。對他而言,這是十年來禁錮的符號,只有在遊戲中不經意、無目的地浮現。之所以被禁錮,是為著維護努力建立起的幸福,或甚至為了堅持這可笑的社會結構的穩定。 愛的符號對她而言,這是與丈夫在相戀時曾經共有的記憶,如今已漸漸褪色,今日卻被遺忘。只有轉為另一個形式,把這符號全心灌注在兒女身上。 他們注視著發亮浮沉的瓶子,再次聽到海浪拍打著瓶子的聲音,越飄越遠。 蒼白觸覺的覺醒 景氣更為惡化,路上多了無所事事的失業人群。ICQ因冬天的到來而宣布更換桌布。有時雪花會從視窗飄下。他與她對季節變換的感受讓時間重新開始跳動。他們感到互相依賴著對方,在同樣的時間上線,互相報告一天發生的事,直到像往常一樣,她的先生將她接走,ICQ便嘎然而止,而視窗上的雪花仍然不停地飄下。 這天一早,朋友告訴他,她在醫院裡。 他嚇了一跳,問了醫院住址,立刻請假。到了醫院,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 『沒事,只是昏倒而已』她的聲音比想像中的有力多了,勉強擠出笑容。 他注意到她比平日蒼白的臉,皮膚是那麼的透明白皙,像初生嬰兒般,似乎不曾經歷過滄桑的刻痕。 『其實是怪病,免疫系統出了問題,當壓力過大時,便會發病』 『會多嚴重?』他說。 『不會怎樣,休克死了…』她冷靜地回答。 『死?就這樣?…』他故做鎮靜,一時也接不下話。 空氣在蒼白中凝結了,他無法掩飾心中的難過,沉默了數分鐘之久。他握住她的手,她並沒有躲開。 窗外傳來吵雜的人群吼叫,按喇叭聲。抗議著金融機制的崩潰,要求政府認列補償。其中夾雜著小孩的哭叫聲,以及警車的蜂鳴聲。然後是爆裂聲,催淚瓦斯微量地滲入病房裡。 他感到她的手出奇的溫暖,細緻如絲綢的皮膚,讓他重拾了對人的感動。他從小出生在注重家教的家庭,自有記憶以來,父母未曾擁抱過他。牽著妻的手時,只是感覺是自然流露的動作而已。然而,對她觸感是他未曾發掘的,像在襁褓中的溫暖記憶,卻又像絕望的最深層的悲哀。 她突然縮手:『你這樣手會癢!』 他發覺自己無意識地在她的手上畫著符號,是他無法理解的圖案。 她湊過臉來瞇著眼說:『你這樣太誇張了!我只要每天吃藥,沒事的,幹麻那麼難過?』 他驚醒,想一想也沒那麼嚴重,發覺是自己失態了。走出醫院,路上架著鐵絲網,地上到處是宣傳單、垃圾,感覺又回到了真實的世界。 語意歧異之二 她的病情剛剛痊癒,他接到上司的通知,必須到美國鳳凰城出差十天,拯救危急的客戶。雖然這是每年例行公事,可是這次的感覺有所不同,似乎掛念著什麼,他一時也想不起來。『可能是對上網ICQ的中斷吧?』他想。 從整理到打包到上飛機,轉眼間已飛至中途轉機站,他趕忙找了電腦,立刻連上了網路,登上了ICQ,她似乎在線上等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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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