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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桑
2018/02/19 01:34:55瀏覽1321|回應0|推薦4

多桑おとうさん

  父親生於日本時代昭和五年,西元1930年。在他15歲前國籍就是日本,他的同學都是日本人,他的老師必然也是。

  父親常自誇他小時候的學業,說當年在斗六街坊,只有三個國校畢業生考上嘉義工業學校,而他就是其中之一。還強調說這種學校都是日本人占完名額,才極少數名額錄取台灣人。可能真是如此,小時候看他計算數字很快,寫漢字也是蒼勁有力。

  太平洋戰爭末期,他說學校停課,因為工業學校的學生都具有工業專長,因此全都被徵調至嘉義機場,修理保養零式戰鬥機。因此他見識了,從日本內地飛來的神風隊員,其忠勇無畏、與視死如歸的精神。也深刻目睹了美軍對機場的慘烈轟炸,與部分同學不及走避被炸的血肉模糊的慘況。但戰後日本人走了,日本人說曾經為日軍作戰的台灣人現在是中國人,所以沒甚麼撫卹問題。國民政府來了,說為日軍作戰的台灣人打中國人,如今沒有當作戰俘已是寬宏大量了。於是台籍日軍尷尬的站在世代的裂縫中,進退不得。那個世代的人,任憑天縱英明,但在時代巨輪的輾壓之下,亦只能徒呼奈何。

  光復後,國民政府來到島上,接收了一切。文字語言也在霎那間被強加進來,他從小就理所當然熟悉的あいうえお,變成了ㄅㄆㄇㄈ。他在15歲之前在學校所學的一切被完全抹去。幸虧漢字基礎相近,也只能無奈的在半知半解中重新學習語言結構。

  但他對於日語日文卻是如深入骨髓般的難以割捨,父親只要遇到任何會以日語流利表達的人,必然喜悅的親切的熱烈的以日語交談。在家中,不管家人懂不懂,同樣也是以日語表達日常事務。以致於從小我就懂得甚麼是ぱんつ短褲、すぷりんぐ內衣、しゃつ襯衫、ごはん吃飯等等,還有遇上莫名其妙的人通常他會說おかしな表達不滿。而小時候家中更是塞滿了日文的武俠小說,我雖然看不懂日文,但日本小說的插畫精緻又漂亮,我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黃昏,我見到遠遠的巷子口,父親提著一個大箱子,很吃力的走回家。到家後打開箱子,原來是一台嶄新的ラジオ收音機。頓時,左鄰右舍轟動一時,通通到家中聚集觀賞議論。小小的我,只覺得當旋開收音機電源,隨著閃爍的藍色紅色燈,心中驕傲至極。當晚,父親拿著細竹枝,細鐵絲,還有工具忙了一晚。第二天,我發現窗子上方竹竿尾端綁了類似蜘蛛網的東西。從那天開始,每逢半夜,父親總是半夜不睡覺,很專注的在收音機旁,找日本電台。原來他費盡力氣,耗費鉅資,只為了能聽到日本的電台,如此似乎得到很大的滿足。當時政府抓匪諜正如火如荼,私製天線簡直與匪通訊無異,母親聽鄰居說這樣很危險,她嚇得要命,一直要拆掉,但任性的父親堅持聽到底。

  父親在街坊鄰居裡,算是智識最高的識字的人,所以常被拜託為人寫信,有時還為大家解釋報紙上的國際大事。也因日式教育細膩嚴苛,所以也能建築製圖,也因為為人毫不算計,常義務的為朋友規劃工程,以致常耽誤自己的事業而且不在意。因為他總是我為人人,但人人卻不為我。寧自我吃虧,也不願別人遭到損害,於是家中常無米之炊,讓家人心酸度日。

  早年,父親曾標到一個學校圍牆的工程,他說他用心算過,一定賺錢。於是他標了會,借貸些錢,努力用心的蓋了圍牆工程。終於千辛萬苦完工了,請學校總務主任來驗收,但不論如何改進,總務主任總不滿意。後來有朋友偷偷告訴他,說應付這些公務員,這時候一定要喝花酒塞紅包才有用。於是父親咬牙忍痛,又喝又塞,總算過第一關。但未料後續長官還不過關,經碰壁數次後,總務主任不忍心的告訴父親,提醒他還有其他主任及校長須打點,如此才能完成驗收。父親欲哭無淚,再窮盡所有,打點各路貪官結構。終於最後領到工程款,但已所剩無幾。如此賠盡家產,耗資纍纍,最後全入貪官口袋。只能怪父親所受的日式教育耿直,且不了解中國醬缸文化,未能領會其貪污手段的博大精深。曾經在半夜時,聽到父親坐在門口放聲大哭,他一直怪自己氣運不好,母親在旁不斷安慰,要他重新再來慢慢作,一定會賺錢。如今依我看來,其實與氣運根本無關,應該是父親換了時代但沒換腦袋,將中國人當日本人了。

  後來,在台中蓋公寓工程時,父親更浩歎,黑道好應付有江湖道義。但白道實在黏踢踢,又黑糊糊,應付無方。除了各級營建機關,各級勞檢機關,還有過分的警察機關。他說管區警員,不定時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也許他媽的生病,他孩子註冊,他老婆回娘家,或最近又感冒了,通通可以當藉口來揩油。父親說這是甚麼政府,全國官員都在要錢。

  父親是個心腸很軟的人,很容易悲天憫人,擔心別人無法生活。有一年冬天,身為工程小包的父親,因為大包一直拖欠工程款,終於連底下的工人也忍無可忍,與父親到大包家中催討工程款。到了大包家中仍舊要不到,此時大家一起押著大包,要去派出所處理債務。還準備扣住他的腳踏車當抵押。在寒冬的路上,父親見到大包的老婆背著小孩,在寒風中跟著,大人小孩一路哭泣,竟啟動父親那顆柔軟憐憫之心,父親紅著眼對著大包及他老婆揮揮手,要他們趕緊回家,錢不討了,腳踏車也不扣押了。就這樣散了回家,留下錯愕的工人們。事後,工人們議論,沒見過心這麼軟的人,向人要錢還自己紅眼眶要掉眼淚。也因這樣,工人們也慢慢的散了不再為父親工作。父親一生從事建築業敗多勝少,賺少賠多,實個性使然。

  1997年,父親退休已久,但因長年糖尿病,視網膜與腎臟俱已產生病變。那一年的初秋,因食用草仔粿,不慎哽喉急救無效。距今20年矣。 謹以此篇紀念吾父。

この文章をもってわが父を紀念す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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