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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不孤人
2008/05/18 14:28:18瀏覽2368|回應2|推薦16

~全國學生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寫給黑薯的信,又被「查無此人」地退回來。其實,我早就料到了,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投這個地址,但是我一直想寫一封信給他,我無法忘記他,還有在大膽島上的每個弟兄。

第一聽到大膽的名字,是在一個故事裡,當然沒想到,日後自己會是故事裡的一角。

大膽介於金門跟廈門之間,是前線的最前線,地小貧瘠,却地勢險要,一切物資由金門供應。補給船每每趁著漲潮來,又趕在退潮前回去,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要將全部的貨物卸下,也就是所謂的「搶灘」。每次補給船來,我們都極為興奮,好像在外地的孩子,盼望母親又送東西來一樣。

每次搶灘,每個人都放下工作全力支援,跑步的上下船,將貨物扛在肩上,平時不認識的人,也默契的合力滾著油桶往岸上推,一大桶笨重的油料,竟四個人一、二、三的就扔上車。搶灘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貨物卸完,時間也差不多,這時才有人發現他流血了,可是血已經乾了,才有人發現,他割傷了,可是已經不痛了。補給船又慢慢調過頭去,我們在岸上目送它離開,我們都沉默著,猜臆它下次來的時間,也想著八二三砲戰時,槍林彈雨中,是如何搶灘。

有一次我奉令要在一處比人還高的野草叢裡,找出一座地圖顯示出來的彈藥庫,我勘察地勢和草長的疏密,判斷出一條路,便和幾位弟兄揮著砍刀前進。那時正是酷暑,又大又黑的野蚊全飛了起來,我從未看過這樣整片肥大駭人的蚊子,好像數不清的戰鬪機一樣,叮得我們又痛又癢。我們又很小心的注意,是否有陷阱和地雷,也挖出很多三角叉和破壞多處玻璃刀山,就這樣揮著汗,沿著判斷的路一直開進去。

「你們看!」黑薯叫起來,我們都隱約看到一座彈藥庫,它被枯樹偽裝得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黑薯一興奮跑了過去,我們來不及阻止他,只聽見他叫了一聲跌了下去。原來,我們正站在岩層上,黑薯沒注意跌了下去,還好不深,只有半公尺高,但岩層邊緣用水泥糊了玻璃尖,把黑薯手上的肉,深深地刮了一片下來,大約一枝原子筆長。我跑了過去,拉起他的手,很清楚地看見了乳黃色球狀的脂肪,然後它變成粉紅色,接著血就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我大叫起來,連忙脫下汗衫,要綁住他的血管。

「算了,你的汗衫多久沒洗了?小傷,看你緊張得這個樣子。」黑薯若無其事眨著他那特有的長睫毛,自己按住血管,笑著對我說。我却急得想踢他一脚,扶著他,沿著打開的路往回走,碰巧遇到排長,便將人交給他,排長忙叫人送他到醫院。我回去,彈薬庫被打開了,彈藥數量剛好,大夥拿起砍刀將那片玻璃刀山打得粉碎洩恨,沿著黑薯未乾的血跡回去。

第二天,我包了零食和罐頭去看他,他正在站衛兵,我叫他下來放尿,我幫他站會兒。

「呵,你穿短褲要替我站?算了,工程趕得緊,除了躺在床上下不來的以外,
全帶出去了。站衛兵好咧,還可以泡泡麵,抽抽菸,欣賞風景。對了,昨天彈藥庫裡邊,有沒有彈藥?」我說,有好多。

黑薯粲然笑起來,「值得了,值得了。」

我走近他,拉起他的手,他的傷口像壘球皮一樣被縫起來,鼻子不禁酸了。親愛的朋友,受了傷還在站衛兵,笑說這是最偷懶的工作。海風大大地向我們吹來鹹濕鹹濕的,味道不怎麼好,有點澀。

「黑薯,你怨嗎?」

「怨什麼?當兵嘛。」

我將罐頭拿出來,是一罐桂圓,黑薯愣了,這是很難分配到的,只有加菜煮甜湯時才吃得到。黑薯直問我是哪裡幹來的,當心被抓到訓一頓,搞不好還關禁閉。

「呸,我看你因公殉職,還可憐兮兮的站衛兵,才去幹的,吃完滅屍沒人知道。」

我拿起刺刀將它翹開,你一口我一口的吃掉,然後將空罐「通」地一聲,扔到海裡,死無對證。吃完,我們無語望著海面,廈門港的漁船點點散佈在金黃色的海面上,我拿起望遠鏡,清楚地看見與我們外表沒兩樣的人,正在劃定的界線外泛著漁船,撒著網。遠處的山頭如潑墨般的,一層疊著一層,顏色越來越淺,最後只剩下白雲如綿絮般的壓著,也不知有多厚,有多深。海面上的浪,好像手牽著手,肩靠著肩,蕩滿了整片海,似乎很團結的樣子,日出日落,潮來潮往,始終沒有變過。

「以後你會記得我嗎?」黑薯說,「我會記得你,但你不用寫信給我,我要回到海上去,我本來就是行船人,你再回去考大學吧,我們是不一樣的。」我沒說話。

「親愛的大陸同胞,這裡是中華民國大膽播音站,現在開始為您播音……」突然,一聲大銅鑼的聲音,如劈山裂地般的迸出來,我們都懾住了。接著,猶如山東大漢的低沉吟唱和著銅琵琶的琴聲流洩出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成空,古今多少事,竟付笑談中……」一個字一個字,方方正正,鏘鏘然然,震撼得我手足無措,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是可以飄過海,飄過山,飛到很遠的地方,不受時空的拘束。

「黑薯,我會寫信給你,我相信你會記得我,記得我們一同站在歷史的最前頭,我們都是一樣的。」

黑薯笑了,我說我混很久了,便要走,黑薯喊住我,摸摸肚子打了一個飽嗝。我也縮縮肚子,擠出一個嗝,有桂圓的味道跑出來,香香甜甜的,便大笑著走出來。

「有空常來啊。」黑薯在後面對我喊。

夏天裡,快四十度的溫度和火紅的太陽,我們打著赤膊,踩在滾燙的黃沙上,一鏟一鏟地將泥土裝入袋中扛在肩上。大膽四週是海,海水又反射太陽的輻射線,每個人皮膚都是古銅色,尤其脖子後面那塊皮膚,更是像炭一樣黑,甚至破皮灼傷,從此我才相信,黑人真的是被太陽曬黑的。我是曬不黑的,皮膚却出奇的差,毫無抵抗力,流汗便長汗斑,全身都是紅色,好像煎鍋上的肉排,灼熱痛癢。島上缺水,連上有一個水池,四面八方的水溝都流向它,天下雨,它就可雜著泥沙狗屎貯滿水,我們就甩它盥洗,我却稍一不慎,有一丁點破皮,就因而潰爛,每個傷口都像一個一元硬幣那般黑黑圓圓,外面長了痂,裡面包著膿,那時,黑薯幫我抹的藥。

一天,他幫我抹藥,看我體無完膚,不是汗斑便是傷口,不禁大發雷霆,臭罵我一頓。我很委屈的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天生體質差,劫數難逃。他見我裝得令人同情,便耐心地幫我擦完藥,然後把我藏在箱子裡沒洗的衣服襪子全扔了出去。我真的有點怕他,長得快一百八,又孔武有力,以前在小金門時,有小孩看到他竟哭了起來,可是講起話做起事却婆婆媽媽,我時常將他當成母親看待,因為他就同她一樣喜歡嘮叨,又經不起我的諂媚。

「水鬼的旺季又到了,你晚上查哨要小心點。」我沒答話,又灑洗衣粉到衣服上面,終於有了幾顆泡沫。

「若真的打起仗來,我們守得住嗎?」黑薯問。

我放下刷子,抬起頭,看著鳳梨般的瓊麻已經長得又高又大:也長出鋸狀的刺,好像一排衛兵般的站開,任人靠近不得的又硬又挺,聞風不動,真的是有骨有靈。

「我們是前線的前線,不管死多少人都要守住它,所以問題不是守得住守不住,而是我們敢不敢死。」

黑薯沒說話,一會兒終於開口:「那守得住了。」

冬天遇上寒流,晚上查哨站衛兵,穿著跟棉被一樣厚重的防寒大衣,看起來就跟球一樣。有時,溫度降到攝氏兩度,又遇上刮風下雨,整個人都彷彿結冰了,只得邊踏脚邊唱軍歌,熬了兩個半小時,這時,如不偷偷溜進碉堡用電湯匙泡一鋼杯咖啡,怎麼活命?儘管喝了一鋼杯的咖啡,一下哨進被窩,又馬上昏睡過去,連做夢都不會。

有冬陽的中午,各路人馬不約而同朝水池集中,大夥光著屁股發著抖嘍,邊學狼叫邊拿別人身體開玩笑,接著又拿起水相互潑灑,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直到每個人都得到滿足的快樂,和付出等量的痛苦才停止,趕緊穿上衣服,連個噴嚏都不會打。

屬於中國的節日是我們最喜歡的,因為今天可以不用敲石頭,也不用吃泡麵。我們總是得沿著海邊大小不一的石塊,拾級而下,選擇紅西瓜般大的石頭扛上來,以便構工,但海邊石塊形狀並不規則,又糊了玻璃刀山,岸上少說有一層樓高,這來來回回爬上爬下已經不易,何況扛著一塊大石頭?有時我脚發著抖,也咬緊牙關撐著,否則摔下去會死成什麼模樣?由於工作量大且辛苦,所以除了三餐外,每個人都囤積一箱泡麵,睡前吃一包,站衛兵時又偷偷吃一包,我們開玩笑的說,三餐飯兩包麵,死後會變成木乃伊,因為吃了太多防腐劑。

但是在中國的節日,連上就會大加菜,撐得連兩包麵也省了。中秋節時,連上照例開康樂晚會,有兩位弟兄以前在康樂隊待過,便一人打鼓,一人彈電吉他,大夥瘋狂唱唱著歌,後來我們唱了一首臺語歌,我永遠記得:

「陣陣秋雨陣陣落,淋得身子濕漉漉,看過故鄉那片山坡,也似在下雨,這種艱苦日子,叫我如何渡?若能夠回到故鄉,艱苦也甘願,故鄉的爸爸,故鄉的媽媽,不知勇健否?」

我們便不再唱別的歌,一遍又一遍的重覆唱這首歌,一直反覆唱,唱到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淚。

我在大膽待了快一年,黑薯比我早退伍。他要退伍時,我送了一隻鋼筆給他,盒子上寫著:「給最肝膽相照的兄弟,給最生死患難的黑薯。」便放在他床上,後來他看到了,也不說他看到了,只是跟我說,給最肝膽相照的兄弟,給最生死患難的黑薯。他退伍那天,我只送他到水池便停了下來。

「回去吧,我走了。我回去行船,你回去考大學,你一定考得上。」黑薯一個人提著行李走了,後來,有人回來說,他一個人落寞的坐在地上等船,船來了,他駝著背走上船就不見了。

黑薯不高興嗎?苦日子就盡了,為何不高興?沒多久,我也要退伍了,帶著戰友們的祝福,我竟跟黑薯一樣,提著行李,一個人走到碼頭,和一大羣人等船,船來了,我們默默無語的望著船,最後才百般無奈的上船。國旗臺上的巨幅國旗,正披風吹著,啪啦啪啦的聲音清脆驚心,船調過頭來要走,我終於知道黑薯的心情。

若說大膽的這段歲月是苦日子,那離開大膽並不能使我高興,相反地,只有不捨和眷戀,朝夕相處,不屈不撓的兄弟還在繼續努力。船越開越遠,大膽變成海面上一塊突出的山頭,只有國旗臺上的國旗仍清晰可辨。

經國先生曾給大膽提了五個字:「島孤人不孤」,是的,大膽人是不寂寞的,孤島上的不孤人,把生命緊緊結合在一起,相互扶持,毫不吝嗇地拋灑他們的血淚。船雖往回開,但我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持續,舊的人走了,新的人又投入它的懷抱,接受它的嚴酷考驗,永遠生生不息。

我一直好想告訴黑薯,我武維揚大膽精神,退伍後,我孤軍鏖戰,衝入窄門,搶灘成功,不曾叫他失望,不曾丟了大膽的臉,不管他的船已經走到哪邊了,我和他,還有每位弟兄永遠都一樣,我們曾經一同站在歷史的前端,哭過,笑過。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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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frankjin&aid=1515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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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ff Hwang (幻眼)
2015/12/26 07:59

剛還在想好熟習的內容.看到"迴響"原來2008年我就來看過此文.

再看一次.再感動一次


幻眼
島孤人會哭....
2008/07/16 17:12

島孤人會哭....

剛上島就想.何時可以下島.....下了島又想何時可上島...

懷念島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