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日報文學獎散文獎 在這不算平靜也不算驚天動地的成長歲月裡,觀音她一直伴我長大、成人,並不斷地審查我走過的每個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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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我們都曾經立下宏願要做個好人。
以前的孩子,都曾經擁有過紙牌和橡皮筋,以及布袋戲木偶般,似乎緊緊掌握在手中,又似乎不可捉摸的童年。我們的童年則多了一尊三層樓高的觀音,但她總是被人遺忘,在這四週是田的地方,有人家的孩子高中聯考作文「我最崇拜的民族英雄」裏,寫下史艷文,其實,連秘雕那廂醜陋的一尺木偶,走路時駝背瘸腿的模樣,都是我們模仿的對象,遑論英俊瀟灑的史艷文了。況且他還會一手絕頂的純陽掌,講出來的話,也都是我們聽不懂的文言文,一定有學問極了。
我和阿輝還有愛哭妹是同年級的,功課老是排在三十名以後,而我們的母親,却老是愛比較誰的囝仔聰明,但我們是不在乎的,仍一起做功課,雖然我們的大人都曾告誡我們,會的功課不一定要教別人,但我們會的功課終究不多。我們都揚言,功課不好,以後到觀音寺做和尚(愛哭妹是尼姑),大人說,小孩子不懂事,其實和尚也有分等級,有錢的才可以不用做事,整天唸佛,沒錢的一樣要勞動服務,挖苦種菜,其實我們很懂事,這些吝嗇的大人,根本就不會拿錢出來,讓我們去寺裡做和尚,所以才故意這麼說。
那年夏天,田裡還有田鷄,土裏還挖得出蚯蚓,我們三人比賽誰釣的水蛙多,觀音寺的和尚?(還是尼姑?)跑出來對我們說:「七月時,釣到的水蛙,攏是鬼變的。」我們是那麼怕鬼,却不信神,便把水蛙放走,跑到觀音寺撒野。觀音像位在高處,有階梯相連,階前有兩隻純白石獅子守著,階梯是白色,欄干也是白色,我們跑了四十九階,終於來到觀音脚下,巨大的觀音也是純白,站在池中央,池子被鐵欄干圍住,池裏浮著綠色塑膠荷葉和蓮藕,在水中游蕩的金魚是真的。她光著大脚丫子站在粉紅色的出水蓮花上面,兩隻手拿著水瓶放在身前。我們想,她雖然那麼巨大,却那麼和藹的露出笑容,一點也不駭人,連金童玉女也不知皮到哪邊去了,便想翻過欄干找她玩,但這個池子終究太小不好玩,只得作罷。旁邊便是圓通寶殿,殿是圓的,屋頂也是圓的,殿內莊嚴寧靜,盡是金色,香烟嫋嫋,芬芳中有點窒息感,週邊的牆似酒櫃般地分成許多格子,每個格子裏都擺著一尊袖珍型小號的觀音,整個殿內就擺滿了小觀音,彷彿她化成幾百幾千個幻影,盡在眼前不辨真偽。殿堂的對面是供堂,也有許多格子,四四方方的像抽屜,上面還貼著人的黑白照片,我們終於知道,那是放死人骨灰的,便跑出來。
「我阿母說看到死人會衰,怎麼辦?」愛哭妹哭著說。
「他們會被放在寺裡拜,是好人吧?」我說。
「對啊,好人死後變成神,才會被人放在寺裏拜。」阿輝說。 討論結果,方才看到的死人是好人,沒關係。
「再跟觀音拜一拜,叫她保祐我們就好了。」
「對了,史艷文被藏鏡人打落懸崖,會不會死?」
天曉得,黃俊雄讓不讓他死?然後我們在觀音脚下扮布袋戲,愛哭妹別無選擇,只能扮女暴君,我和阿輝吵著要當史豔文,雖然待會兒要被打,並且被推落懸崖,我們還是吵著要當史艷文。
在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們都曾經選擇做一個好人,而那年,觀音只是微笑地看著我們,接受我們一個令她覺得好笑的祈禱,然後被人遺忘。
青少年,不只一次懺悔犯罪逃亡的心靈
時間就像魔術師,將田一畝畝地變不見,公寓大樓一棟棟地變出來,馬路也一條條似阡陌般的縱橫起來,交通越發達,人的距離越近,心却越遠。和阿輝不說話是在一次吵架之後,我們都開始學會記住別人的過錯,並翻閱過去的舊帳本,得到別人背叛自己的結論。
至於和愛哭妹不說話,已經忘了是何時開始,只記得有一次上課,她的鉛筆滾過桌子中央刻的那條線,我告訴坐在她旁邊的男生,叫他懲罰她,他便用脚踢她,愛哭妹竟公堂咆哮起來,老師問怎麼回事,出人意料地,她沒有涕泗縱橫,埋頭猛哭,但是却加油添醋,張牙舞瓜地控訴我們現在以及過去的種種暴行,我們除了著實吃了好幾個耳光外,還被贈送了「無恥」、「不要臉」的帽子。我下定決心,不再和她說話,但是,這也是我第一次察覺她跟以前有所不同,好像已經是大人了,身體也由以前洗衣板的直線變得有些曲線,更重要的是,她的作風很像她母親,很不好惹。
觀音寺前面的一片空地被蓋了市場,人潮人往,熱鬧起來,後來,有歌廳,就在觀音脚下,她的視線範圍以內,肆無忌憚地張貼衣著不整的女人海報,以現在的說法就是∣牛肉場。每次經過,面對那些海報,總是得經歷一場人性的拔河,幾經掙扎,心性贏得好辛苦,人性輸得好不甘心。我總想用眼睛去瞄那些女人,却又怕被人視破,知道我是色情狂,跑去跟我媽講,我幻想有一個時鐘,只要按下按鍵,全世界的時候就會立即停止進行,一切都歸靜止,那我就可以好好端詳那些海報,比較出兩種人類的不同,但是,瞞得過人,瞞得過觀音嗎?她就站在後面的高處上,看得清清楚楚,而觀音,也是女的,那……
我知道,我很邪惡,和男同學吵架,看到女同學却想想入非非,甚至希望自己有X光眼,我開始逃避看到她巨大的身軀,也等待報應的來臨。就這樣,不斷犯罪,一直等待報應的日子不知過了幾年,良心越受到譴責,個性就越浮躁反叛,令人無法理解。
「青春期嘛,年輕人的風暴期,過幾年就會好了。」心理學家說。但是,我恐怕熬不過了,為了不讓自己先行崩潰,只得硬著頭皮去跟觀音懺悔,向她自首,結束心靈逃亡的慘淡歲月。
和觀音懺悔結果,假使我願意去將那些肇事的海報撕掉,則可將功贖罪。但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去撕下它們,縱使我知道,因為這些海報,使得一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情不自禁,使一些大人更變本加厲,黑暗房間裡,金錢與肉的交易增加,相對的,更多連世事都不懂的小女孩被賣掉,一些無辜少女的青春,在黑暗的房間裡,被白白糟蹋…原諒我,我真的沒有勇氣去撕下那些海報,如果被人發現怎麼辦?
我再度陷入犯罪,再度逃亡。我一直不敢問觀音,為什麼人多的地方就有廟,為什麼人多的地方就有這種勾當?神都管不了了,難道我管得了?或許,我也是一個人神爭執中的受害者! 但是,我想,觀音自有她一套道理,只是我尚無法領會。
青年,戴著偽裝的面具,心中若有所思
戴上厚厚的眼鏡,我想,我已經是一個有深度的人了,左鄰右舍都說我是好青年,不像愛哭妹肚臍屎未落,就跟穿著窄窄AB褲抽菸的「歹子」鬼混,阿輝功課終於遠遠落在我後頭,我們母親這場誰的囝仔聰明的明爭暗鬥終於有了明顯的答案。
在學校我的操行成績從未低於八十分,那是因為老師看我長得老實,從未懷疑我,所以安全檢查時,同學便將菸藏在我這兒,果然每次都未被搜到。下課一伙人就躲在廁所抽,有一次失風,一間廁所裡躲了七個人,全部被記大過,本來應該是八個,漏網之魚的那個便是我,我剛從廁所出來,被逮個正著。
「幹嘛替他們把風?還不快滾?」
其實,我很清楚一個道理,所謂好人,就是他做的壞事沒有被發覺,而我正是這樣的好人。我也不為人知地追過一個女孩,但是兩人才一言不合,她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迅速,跟別的男生摟摟抱抱從我面前經過,說不恨,眼裡却噙著淚水。
我準備了兩個方案去和觀音討論,第一案,我要潑那那女人硫酸,或者叫人燒死她;第二案,我也另外追過一個女孩,也是摟摟抱抱地從她面前經過。第一案很快被否決,第二案不多久也被否決,我知道,不能因為衝動傷害別人,更不能因為想報復,傷害另一個人。
這種傷痕若沒有醫治,確實是很劇痛的,但是它沒有藥,幾經掙扎,我終於能以很虔誠的心祝福她和那個男朋友,奇怪地,我反而不痛了,而且到了最後,當我發現,他們只不過互相在玩弄一場感情和生理的遊戲時,我的感慨也只剩下一點點了,也有點慶幸自己不曾是她眾多玩具中的一個。
但是,有一件事,我真的無法忘懷,那年,我的一位朋友被人借走一條項鍊,借項鍊的人說,他在外面●迌了很久,想回家,又怕沒面子,借條金鍊子充充場面,我朋友答應了,那人住在萬華,却一去就沒再回來,我朋友要我同他去找人。我們經過一條巷子,巷子兩邊有住家,突然有個女孩向我們打招呼:「少年仔,入來坐喲!」我驚覺到我們走到「那個」地方了,便沒搭腔。
「人家也是讀書人,這款你也要?」另一個女孩調侃道。
「賺錢嘛!」然後她們似乎很開心地扭打著。
我轉過頭去看她們,她們正在笑鬧,突然招呼我們的那個女孩也轉過頭來,就在我們四目相接時,我的心像被針刺中,急速地噴出血來!她是一個二十開外的女孩,長得不錯,剛才她還在很高興地笑著,可是現在我却從她的眼神中發現根本就不是這樣,她的眼神有點祈求,有點無奈,有點自我嘲揄,全然沒有一點笑過的痕跡,甚至我覺得,她眼神似乎要向我解釋什麼,大概是我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使她低下頭去。
我們向前又走了幾步,發現這巷子盡是倚在門前的女人,和站在路中蠢蠢欲動的彪形大漢。便又折了回來,這兩個女孩看到我們折回來,便把臉轉到別的方向,假裝沒看見,並未如傳聞那般,衝出來搶我們的鋼筆和眼鏡。
回來後,我在觀音脚下蹲了很久,時常,我會對觀音產生一種對母親般的感情,如果說,我們這些紅燈綠女是您的兒女,您不會反對吧?但是,為什麼同樣是您的女兒,有人在玩弄感情,有人在出賣感情?同樣是您的女兒,有人是小家碧玉,有人是殘花敗柳?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什麼初戀情人?什麼萬華驚鴻一瞥的賣笑女子,生得如何模樣都不復記憶了,只有那似怨似嘆的眼神,一直在我腦中激盪,無法揮去。
成年,摘下面具,期待自己的孩子是個好人
愛哭妹高中畢業後就去了臺北,從此沒再碰見她,附近的阿姑阿婆說,她到臺北沒多久就懷孕了(這些阿姑阿婆都很明顯地老了,唯有在論及人的長短時,仍是那麼生動有力),阿輝變得很沉默,一天到晚換工作,我猛然想起,我們彼此之間已經十多年沒有說過話了,但是現在的無言,不是惦著小時的怨恨,而是陌生,我能夠關懷的問他,你又換工作了嗎?
其實,我們都已經到了為人父的年紀了,長到了這樣的年齡,應該可以把面具摘下來,用已經定型的臉孔,來對種種問題,包我的孩子,如果長仃那種看到煽情海報,會感到罪惡的年紀,我要如何開導他?(現在觀音寺前的牛肉場海報不是一張張地貼,而是一排排地貼,且花樣不斷更新),如果我的孩子到了談戀愛的年齡,我要如何告訴他,感情是需要珍惜的,愛是神聖的?如何告訴他,玩弄感情跟出賣感情是一樣值得悲憫的?
我想,當初曾對觀音質疑過的許多問題,現在也尋出一點頭緒出來了,其實,人的成長,不是一件易事,更何況是一個社會呢?現在有越來越多的霓虹燈,也有更多凸肚禿頭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帶著濃妝艷抹,年紀不相稱的女人進出高級旅社,我想,我會自幼教導我的小孩認識觀音,並且不要隨便跟他的小朋友吵架不說話,但是,現在的小孩很聰明,或許,他會說:「老爸,你落伍了,信觀音是迷信,現在流行信基督教了。」
喔,喔,什麼都會流行嗎?這些年來,觀音不是一直伴著我,並且審查我走過的每個足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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