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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鬥城隍
2008/03/12 11:16:24瀏覽909|回應0|推薦3

~大墩文學獎

這故事是阿狼告訴我的。台中市有兩大聖地,一個是有一尊戶外大觀音的慈明寺,另一個是「地下市政府」城隍廟,兩者相距不到三百公尺。小時候阿狼家就剛好在它們中線上,因為前後包夾,阿狼從來不曾懷疑過神明的存在。

先說「城隍幫」這頭,他們大多是廟口攤販世家,一位是從小就幫忙家裡賣甘蔗的「甘蔗嫂」。她天生具有刀法天份,小小年紀的她,左手拿著甘蔗尾,右手拿著刀,來回伶俐的削著,不幾秒,一支平滑似玉的甘蔗就在她手中雕塑完成。

甘蔗嫂的死對頭謝明堂,綽號「螟蟲」(台語「蛔蟲」),他的兩隻耳朵及四週總是厚厚的一層垢,他有一個姊姊小兒麻痺,雖然走路一蹬一蹬,卻能健步如飛跟在大夥後頭。螟蟲繼承祖業,看守擺在自家門口的攤位,小時候他們所有一毛五角的銅板,都自動淪落到這個黑洞。

由於族繁不及備載,直接跳到肉丸嬸,她全身包括頭臉都長滿了一粒一粒小肉瘤因而得名,很像電影裡的科學怪人,最遭糕的是,她有一個女兒從小左大腿以下就被截掉。每年農曆六月十五城隍生,斷腿女孩總會在肉丸嬸安排下,鋪一張草席混在乞丐群中乞討,而她也因為能夠得到獎賞而樂此不疲。

肉丸嬸雖是刻苦女人,卻有一個壞習慣,就是每隔一陣子就抓一隻公雞到城隍廟口,發瘋似的潑婦罵街、詛咒,然後用菜刀斬斷雞頭。阿狼那時才明白,斷了頭的雞既然還能站起來走一兩圈,好似在尋找牠的頭,就像肉丸嬸想向神明要回她的道理一般。

就跟動物一樣,每個區域都會有一位領袖,城隍幫的小孩也有一位囝仔王,他叫崑城,家裡男性長輩一脈相傳都是神壇紅頭,就是只作法,不起乩的法師。因為家人一向高調(法師耶),再加上全家縱容(了尾仔),自然就成了猴囝仔的領袖。阿狼也很怕他,雖然他不隸屬崑城轄區,但他體型壯碩,頭髮捲黃,氣焰囂張,從小就散發無可限量的流氓潛質,所以阿狼見到他,就像忠厚的台灣土狗見到齜牙裂嘴的獒犬,只能夾著尾巴遠遠躲開。

比起崑城這樣優越的領袖,阿狼的慈明幫囝仔王俊雄就顯得遜多了,雖然俊雄也是在一次幹架中,擊敗另一位挑戰者阿仁才取得寶座。

慈明幫的勞工生態不同於城隍幫的攤販生態,大人也說:「城隍出跛腳,慈明厚憨人」。譬如,俊雄父親就是一位「吃祖公仔屎」的憨人,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比賽粉鳥,因而與宋太太總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宋太太雖然體型嬌小,卻有像老鷹一樣銳利的指甲,所以最後負傷尿遁的都是俊雄父親。

在這樣紛雜的戰地家庭,唯一無憂無慮的是俊雄的叔叔定山,他是一位低能兒,智商永遠停留在四歲,不會說話,總是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門口。宋太太常對人說,定山雖然是低能兒,但應該也會「肖某」,所以常對定山盯著她的詭異眼神感到不寒而慄。

挑戰囝仔王被擊敗的阿仁家裡是西裝舖,阿仁叫他父親為「阿伯」,因為算命仙說他會剋父。阿仁母親經常抱怨,正因如此,伊尪對阿仁不好,而阿仁也經常說他不是父親親生的,想藉以博取大家的同情和支持,但卻總是反遭他母親一陣毒打,因為這樣等於兒子污衊老母偷人。

奉眾神與我佛之名,城隍幫與慈明幫除了兩大囝仔仙王不見王外,其餘嘍囉還維持良好的關係。但就像動物為了地盤會有衝突,兩大囝仔王也發生過一次對決。

當時的情況也是阿狼告訴我的。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暑假午後,據說黃曆走到凶日,而且不宜外出、搬動眠床、剃頭與沐浴。但,城隍廟口的小店引進幾台「珠仔台」,那是一種只要投幣進去,就可以在裡面打彈珠的機器,也是第一代電動玩具。這股旋風自然引起一陣騷動,於是俊雄跟他粉鳥父親耍賴要了幾個銅板,便吆喝眾人跟他去見見世面,眾人一聽覺得新奇無比,於是慈明幫嘍囉十餘人便浩浩蕩蕩開往城隍廟口。

孰知,一到店口早已人山人海,水洩不通,他們只好到處鑽動,等待客人離開迅述補位,而店裡一片彈珠撞擊機器發出的清脆機械「噹,噹」聲,也混亂的撞擊每個人的心。

「這裡有位了!」好一會,眼尖如鼠的阿狼,發現一個客人詌譙的甩了珠子台幾巴掌後起身離去,於是大聲喊道。這時所有等待的人像洪水一起湧了過來,阿狼被洪水衝倒在地上,甚至被洪水踐踏、掩沒。

「這是我的,阮的人先發現!」俊雄喊道。

「哭爸!恁爸等足久啊!」

慈明幫眾都楞了,因為開口哭爸、閉口恁爸的不是別人,是城隍獒犬——崑城。嘍囉們都閉上嘴,大家都看得出來,俊雄的臉已經變成死人青,而且俊雄中午剛被他老母抓去剃頭,回來後順便洗身軀,走出睡房時還順手將昨晚因為過份蠕動而走了點位的眠床推正。

「閃啦!」崑城一把推開俊雄,這時近三十隻眼睛看著俊雄,等待他做出決策。俊雄知道,他陷入一個危機,要維護生命,還是維護尊嚴?最後,俊雄決定捍衛尊嚴,因為,他必須鞏固往後在慈明幫的聲望和領導地位。

「出來!」俊雄於是大聲喊道,但他的尾音卻變成抖音並且分叉。

一直到長大後,阿狼才終於領悟,俊雄當時決定是錯的,因為挑戰一隻獒犬不但會沒有生命,而且也會沒有尊嚴;如果懂得賴皮,不但能保護生命,還能保住若干尊嚴,像阿仁這樣敢混、敢死,不然隨便你怎麼樣的氣魄,何嘗不是一種膽識?更何況「尊嚴」算什麼?那只是比物質與形形色色的諸相,更虛假不實的東西罷了(據說阿狼在悟道後開始禿頭)。

午後的城隍廟口開始鼎沸,螟蟲走出攤位亢奮的向四方吆喝,他小兒麻痺的姊姊像麻雀一樣飛翔到處報訊,甘蔗嫂握刀的手微微顫抖,斷腿妹妹舞著柺杖花,七爺八爺也探出頭來喜孜孜的笑了。

不一會兒,城隍幫眾十餘人迅速到齊,而慈明幫也壁壘分明的站在另一邊,加上珠仔台店裡十餘位客人全湧出來吶喊,整個廟口好像中秋節晚上放播映電影一樣人頭鑽洞,加油聲不絕,日頭,正急遽加溫著。

一陣風吹過,額頭上汗珠還是如泉水般湧出,兩人互相瞪著對方,好一陣子後,分泌了足夠的腎上腺素,雙方於是開始叫罵,又在累積足夠的憤怒後,阿仁偷偷將俊雄一推衝向崑城,兩人開始扭打,歷時兩小時又五十分,一群斷頭公雞在一旁歪斜踱步尋找遺失的頭顱……

以上純屬觀眾想像,事實並非如此。擺好陣勢後,崑城立刻走向俊雄,俊雄還來不及問候崑城老母,就已經被崑城用手肘鎖住脖子。只見崑城腳一拐,腰一扭,身子一翻,俊雄就已經被壓制在地上,起初俊雄還在掙扎,但崑城手肘更用力勒緊,鎖喉固定,完全制住俊雄,他無法動彈,也無法發出聲音,直到滿臉通紅,快要窒息了,崑城才鬆開手。

不到十秒決鬥就結束,若不是崑城迫不及待要進去打珠仔台,俊雄說不定還會直接找牛頭馬面報到。觀眾紛紛叫罵的散開,說這實在是一場令人呸痰呸爛的比賽,跟肉丸嬸的斬頭秀差太多,所以眾人經過趴在地上頹喪的俊雄身旁時,都用鼻子向他吹氣表達不屑,有人還譏笑他根本就是他老爸養的一隻飼料粉鳥。

回程中,俊雄一直低著頭,他頭臉、衣服都是污泥,手腳有幾處摩擦地面的破皮,他喃喃說:「我根本還沒準備好,他偷吃步!」

但幫眾知道,是役大敗,天下大勢底定,崑城以後就像出巡的城隍爺一樣,用三七步伐走路,兩旁跟著趾高氣昂的嘍囉,吆喝著眾人肅靜。而慈明幫眾,要嘛,就準備豐富獻禮,誠心上貢;不然嘛,就像野鬼一樣儘早逃之夭夭。眾人終於體會淪為戰敗國的漂無與哀戚,一隻鳥仔嚎啾啾。

戰敗後,阿仁又想號召幫眾起義,取代俊雄。

「你們知道嗎?」阿仁說,「崑城的戰鬥力來自他的霸道,所以我們也要開始說『哭爸』!」

不知阿仁為何老是跟自己的父親過不去,但其實,崑城罵哭爸的時候,聲音宏亮,力出丹田,頓錯起伏,音韻悠揚,還頗為悅耳,更有振衰起弊的功效,總之,那不是普通的天賦或家教。阿仁則不然,他的聲音氣魄不夠,根本不能服人。

此外,阿仁為了拉攏外來勢力,提高內部地位,曾在廟口跟崑城讒媚示好,整個過程被甘蔗嫂與螟蟲目睹,後來他們還為了誰先發現這個秘密而上演好幾場媽祖鬥法大道公,甘蔗嬸還提著刀單槍匹馬直逼螟蟲的攤位外叫陣,不過據說螟蟲像烏龜堅守他的殼一樣,說不出來就是不出來,也算頗有處變不驚的風範。

「你有五元否?」後來崑城問。

「啥?……」阿仁楞了一下,「沒……沒有。」

「哭爸!」崑城罵道,然後推開阿仁離去,只留下求榮不成的阿仁楞在原地。

消息傳回後,慈明幫眾於是開始討論阿仁行為是否構成漢奸或日本走狗,但不久,阿仁便在罵哭爸的時候被他阿伯逮到慘遭一頓毒打,短暫的起義就在他淒厲的哀嚎聲中悄悄結束,就像暑假結束後,很多人陸續剃頭升國中,童年也悄悄結束。

後來,一條四線道馬路直直開過,城隍廟和慈明寺相連的風水便被車水馬龍隔開,從此道歸道,佛歸佛,兩幫人馬隨著時光流逝,也漸漸散了。

好幾年後,我和已經搬離慈明寺地盤的阿狼在路上發現走失的定山,他頭髮斑白稀疏,牙齒掉落,誰說無憂無慮的人就不會老?

阿狼於是騙定山上車載他回去,但阿狼知道,定山以後還是會再走失,說不定,哪天他就這樣再也不會回來了。其實,阿狼從小就在懷疑,定山是否隱藏一種我們看不到的思想,在心裡訕笑我們?或者這輩子他只想過沒有智慧來侵擾的生活而已?

宋太太已經是白髮蒼茫的老太婆,粉鳥籠早已拆了,粉鳥大王躺在藤椅上呼呼的睡著,肥腫的腹部隨著呼吸做規律的起伏,夢中或許他變成一隻粉鳥,完成一個飛翔和獲得冠軍獎盃的夢。

俊雄規規矩矩的在家裡擺了一台機器做工,完全是個老實人,之前他在工廠上班,發現這個零件加工很有利潤,所以便自己出來當個體戶。但他一直擔心,一旦產業或技術沒落後要何去何從?機器的聲音在客廳裡壯烈的迴響,阿狼也看到他正在幫忙的老婆,一個很壯碩的女人,還有他三個吵架中的小孩。很明顯的,他老婆已經完全制服這個當年的囝仔王,如果俊雄是孫悟空,那她無疑的就是觀世音,而這三個小孩,則是這個地盤新誕生的哪吒。

「肉丸嬸切脖子自殺,」宋太太說,「斷腿的女兒病死了,尪也跑了,她說要去找城隍爺理論,很多年前的事了。」
在一個初春的雨夜裡,肉丸嬸發起他們說的「桃花癲」,白天她在城隍廟口斬了一隻雞,晚上一切又恢復寧靜,可是突然的一聲犀利哀嚎,卻結束了她的生命。城隍爺應該很早就告訴過她什麼,只是她一直被自己的悲傷蒙蔽,所以沒有聽見,或者,沒有聽懂,最後才會又走向絕路。
「阿仁到台北念大學,吃頭路,後來他阿伯青光眼沒法度再做西裝,阿仁接他上去,很久沒聯絡。」
看來,阿仁已經確認他是阿伯的親生兒子,而且應該也在某個領域得到一個他夢寐以求的王位。阿狼一直懷疑,阿仁與他父親之間的疏離,真的是因為他會剋父,還是他從來沒喊過一聲爸爸?小時候阿仁成為一個王的企圖,是來自他的本性,還是想表現給他阿伯看?其實,他阿伯總是一天到晚低著頭縫衣服,可能把自己的心思也縫了起來,或許他根本沒有討厭阿仁。不過阿狼比較可以確定的是,阿仁應該不會再罵哭爸了。

「厝不拆嗎?」最後阿狼問,這原本就是老舊的房舍,時間又過了這麼久,加上「九二一」一搖,整排房子看起來就是歪的。

「要拆,捨不得,不拆,哪天地動倒了,就省得拆了,乎天作主啦!」宋太太說,然後疲累的漸漸打起盹來,「對了,我改信耶穌了,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要吃肉補充營養,所以改信耶穌。」

「喔,那,……那很好啊。」

阿狼告辭宋太太,還特地帶我去城隍廟口繞一下,甘蔗嫂直到現在還在賣甘蔗,最大的不同是,時代顛倒過來了,以前甘蔗汁是喝冰的,現在是喝熱的,就像以前豆花是吃熱的,現在是吃冰的。阿狼也看到螟蟲,比較奇怪的是,已經西元兩千多年,還可以在螟蟲祖傳攤位上,發現「王哥、柳哥遊台灣」抽獎遊戲及「強力膠巧克力」,還有那種擺明就是騙人的洞洞樂。唯一跟時代改變的是,城隍廟的顏色與周邊生意隨祭拜人潮的急速遞減而嚴重淡了,所以螟蟲有感而發:現代人比較不信神。

「你姐咧?」阿狼問那個小兒麻痺的女孩。

「怎會好?中古歐阿桑,跛腳還一天到晚打架要離婚!」

「喔,殘而不廢嘛……」阿狼有些尷尬的轉移話題,「你和甘蔗嫂還常吵架嗎?」

「尪某總會冤啦!」甘蔗嫂的快刀終於攻破螟蟲的城堡,並將他俘虜為終身的奴隸,他們是生來要做冤家的。

我們沒遇到崑城,螟蟲說,現在做法師不上電視露臉或賣天珠、符籙很難生存,所以崑城搖了幾年法師鈴搞不出名堂後,前幾年帶幾個囝仔出外做大生意,現在偶而開賓士帶不同女人回來。阿狼覺得崑城的身材越來越像摔角選手,希望以後在報紙的社會新聞看到他是好事。

最後阿狼帶我繞車到慈明寺,本來純白的戶外大觀音,已經改漆成彩色,宣告另一個時代已經興起。

「一轉眼都三四十年了,有些長輩已經往生,」阿狼說,「有些玩伴死了,後代兒女陸續出生。願一切無常變幻都能歸於寧靜!」

這時阿狼已經皈依,他虔誠的請觀音保佑往生者,在生者,新生者,還有將生者,然後我們合為一體,才開車離去。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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