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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14 11:15:55瀏覽1297|回應1|推薦11 | |
前記:此文寫於十九歲時的金門大膽島碉堡裡——而我今年已經四十四歲了,今日重謄,算是給曾經年少的日子,留下一點註腳。) 二月的寒流,高雄港開往金門的運兵船,我佇立在甲板上,看著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的台灣,一切的思念記憶,一切的牽扯不斷,在一聲笛聲後,都將不再留下一點痕跡,像縷縷船烟,飄渺得無法抓拿。 「阿丁,台灣美吧?」漢錫問,訓練中心時躲在棉被裡偷吃餅干的濫兄濫弟,睡在我隔壁,就連分發部隊也都因神來之手抽中金門大獎。 「很美,但美得很淒涼。」我說,縮了縮脖子,望見遠方天橋上,兩個人正在慢慢走著,突然一股寂寞將我牢罩,很渴望母親在這時冒出來,呼叫我的名字,但是寒流中,我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和隱約的顫抖。我想,我現在要的是一分孤獨,最好沒人理會我,我須要用冷漠來回答太多無法回報的關懷,猶如我須要一分斬斷過去和面對未來的勇氣。 「怎麼,馬子也不來送?」 我聳聳肩乾笑兩聲。 「有時覺得,我們還不夠懂事。」怎麼說?不成熟的感覺很難構成永恆,莫名其妙的相遇,莫名奇妙的疏遠,心理的甸念也是莫名其妙。 「我最關心我母親了,現在不哭得兩個眼圈都黑黑的,去年我哥上馬祖,今年我上金門。」 「好啊!金馬獎雙料登科,有人唱台灣好等我們回去哩!」 我們大笑起來,看見不怎麼明亮的天,黑壓壓的,好像出訓練中心那天,凌晨三點,我們被挖起床,徒步到車站時已是七點多了,却發現爸媽不知哪裡得到消息,早已守在車站替我送行,他們一直徘徊部隊旁邊,看得我不自在,突然希望他們沒來,讓我瀟灑的走。怎麼的心情?這個一直叛逆不經的老么兒子,在這長別遠行之際,看到爸媽,該是哭喪著臉,或是裝出不在乎的笑臉?母親眼眶紅紅的,恐怕他們是等久了。 「報告班長,我家長在旁邊,可不可以讓我同他們說幾句話?」我終於不忍了,向班長要求,班長猶豫的答應,催促我快些。 我到他們旁邊,却都沒說話,說什麼?不是撒嬌說悄悄話的年齡了,或許年紀它老得太快。 「我可能到金門。」良久,我打破僵局。別再小孩子氣了,別再頑皮,別再任性……母親又開始說教了,我裝個笑臉看著爸爸,他同往常一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慈祥的笑著,我知道,不能有不耐煩的表情,否則他們會擔心,直到我退伍回來,才會有新的擔心。但是,在這離別的月台,我的心不能平靜,離開幸福的前夕,還不懂得珍惜,或許我太無識於孤獨的悲哀。 我搭著母親的肩,同以前一樣,玩弄她的髮,那一直有著一種熟悉味道的髮,記憶中,趴在她肩上無憂的睡去,香香柔柔母親的髮。 「妳看,那個女孩不錯,」我故意指著穿著一身紅的女孩道: 「身材挺好的!」 「你看你!」母親嘆口氣,怎個莫可奈何的孩子。 「退伍回來後再考大學,誰會相信你沒考上?」 「哇塞,這個也不錯,八十分!」 「啊!怎麼還改不過來?」 「看看吧,有興趣就考。」 「不行,一定要考!」 我吊吊眼,歪歪嘴,像逗珊笑,她卻怔怔看你一眼,然後我只好很習慣,很掩飾的裝著大笑起來,有些澀澀的感覺。 那是暮秋傍晚的補習班,我被坐在隔壁排那個女孩骨碌碌的大眼吸引住,索性趴在桌上,側著頭看個夠,圓圓的是眼,挺挺的是鼻,無奈的是唇,似波的浪條是髮,依著她的模樣,我在紙上畫滿她飄逸的影子,越發得意,就敲著桌子學頑皮豹嗤嗤的笑聲,同學推了我一下,原來大家眼光都轉了過來,看我的得意忘形,頂值得的,因為我看到她的正面和笑容。 下課等不及她走,就跟蹤她到車牌前,並且靠了過去。 「妳是社B的嗎?」 「嗯。」她打量我。 「我也是!」興奮的說,希望她趕緊恢復記憶記起我。 「哦,怎沒見過你?」 「這樣啊……」有些癟,她在說謊,女孩子總是如此,見過却說沒見過,沒見過的,却偏說在那兒見過。 「我剛進來的,想借妳的筆記抄。」 「我沒帶耶。」她笑著說,開始有些成就感,哇塞,那眼。 「那麻煩妳明天帶,功課覺得怎麼樣?」 「好啊。數學好難,都不會。」 「別的不行,數學最拿手。」我頂得意地說:「可以教妳嗎?」 「不好意思吧?」 「太願意了!」我故意搔搔頭裝出憨厚的樣子。 「史地呢?」 「……不瞞妳說,地理分數打破我們學校歷屆聯考分數。」 「真的!」 「嗯,十八分。」 「喔,」好像有些失望,「背背就好,不是嗎?」 「對,妳到哪?」 「這班車坐到最後一站就是了。」 「真巧,我也是!」天曉得,脚踏車還扔在補習班巷子裡,但書上說,追女孩子是要說點善意的謊言。 車來後,我們上車聊到終點,覺得不能再騙她是同路了,便繞個圈回家,不知她是否也繞了個圈回家。…… 「漢錫,你覺得女孩是很奇妙的動物嗎?」 「是有些妙。」 「有一次我看見人家養的鷄,兩隻腳一蹬蹬的在圈子裡跑,陽光灑下來,發現鷄雖活在世界上,却是太狹隘了,太缺乏真實,突然轉頭看見一個穿裙的女孩,不知麼地,跑得很匆忙,兩隻腳也是一蹬一蹬的,真覺得,她很像那鷄。」 「奇怪,你怎麼會把人和鷄扯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大概我們也是生活在一個道德規範的圈子裡吧。」 「那男孩就應該像鴨。」 「哦?」 「第一,說起話來呱呱不絕;第二,看人總是用瞄的。」 「你好像在影射我?」 「第三,浮在水上看起來很悠哉,暗底下兩隻腳却拼命在划,高等的老奸巨滑。」 「我倒光明磊落多了,男孩應該是鵝。」 「為什麼?」 「呆頭。」 我們笑了一陣,漢錫吹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好牽掛的,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一股濛濛白烟,噴得老遠,「但少人放得下,何況你如果真心待過。」 「嗬,年輕人的愛太須要證明了,只記得父母真正愛過我:為了我不吃飯,一口一口哄我吃粥,而多少山盟海誓到頭來,却成了夢囈裡的謊言。」 「你馬子把你弄怒了!」漢錫說。 「那兒的話,或許我跟很多年輕人一樣,還不懂愛情,我想,愛情真正的開始是在接受考驗及格以後。」 我們無語,想著珊,好任性的女孩,那點活潑和自然卻那麼難得,只是在圈子裡的感情,永遠都是天真的。 背著書袋,和珊走在舖著一塊一塊水泥板的人行道,我們翹課。 「我很煩。」珊說。 我故意把鞋底重重的磨,我了解。 「我覺得好痛苦!」 我了解。 「可是,我好有罪惡感!」 我了解,我了解,妳不用說什麼我都了解,回家後爸媽會關切的詢問,功課難不難,會把最好吃,最有營養的食物都擺在你面前,可是妳却無由的感到反胃。 「多少讀一點吧。」我說,或許為了爸媽總是那麼好,那麼深切在盼望。 我們一直走,沒有打算回頭,也沒告訴珊,和同學打架的事,那個人行為很囂張,仗著班上有很多他的高中同學,就目中無人,我們一群人看他不順眼,在巷子口堵他。 「你回家後幹些什麼?」珊問。 「拿著書一直發呆,有時偷看一些小說漫畫,頂怕被媽抓到的。」 「你媽也這麼兇啊?」珊笑說,好像很得意終於不是只有她母親兇。 「這世界大概只怕我媽了。」 「真的!」 「嗯,其實,媽頂好看的,同學看過的,都說她是很柔的那一種,有時,她低頭做女紅,我也會為她的嫻雅和專注感動,但是她生氣起來可不是那回事,連爸爸都怕她。」 「想想,她是為我們好啊!」是吧,但我很難體會她的愛,有一次,她要我念書,我很煩,同她頂,還跟她吵架,母親氣得哭出來,我却偷偷的從後門溜走。 就像小時的一紙風箏吧,飛在高高的雲間,我對哥說,做個大一點的吧,我們就可坐著飛上去。 「不行,媽要罵人的。」 喔,滿天的雲,是白花花的作業紙,有待用不願意的心情去胡亂填滿,但母親是真心愛我們的,或許,她認為風箏不實在,飛得太高太遠,却又隨時可能斷了線,不若乖巧的坐在家裡算數學來得保險。 「我不要考了!」 「為什麼?」母親十足的驚訝,一個高中讀了三年的人。 「我可能有更適合的路!」 「你老是給我擔心!」是的,我叛逆,抽菸、打架、跟女孩子做朋友! 夜好沁涼,不知飄泊是滄桑還是美,母親不了解我心中的世界,我嚮往走向茫茫無知的遠方,嚐試享受那種苦澀,母親給我太多,令我愧疚,懷疑幸福的可貴,當釋迦牟尼棄了妻,棄了兒,遁逃遠去時,心中究竟想著什麼?現實給他榮華富貴,給他好前途,但不平的,只是覺得心中空空虛虛,那似人生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踩著一夜的月影,慢慢走回家,一盞燈還未關,終究是等待逃家的兒,我走了進去,一家子默默無語,母親一雙未乾的淚眼,啜泣著無語的抱怨,韃伐令她失望的孩子。 「睡吧,明天就會好了。」母親開口說話,每次這樣哄她難以了解的孩子,像小時得了怪病,發高燒,長紅疹,折騰了一個暑假,白天背著看過一個一個的醫生,半夜軟弱的身軀承受不了苦楚,哭著喊媽媽,母親又怎能減輕疼呢?抱緊了無助的孩子,陪著流淚:「乖乖睡吧!明天就會好了。」哭著,哭著,又昏睡在母親暖暖軟軟的懷裡,而母親呢?怎奈又是個徹底未眠,獨自哭泣的夜。 「我知道,我不是孝順的孩子,但我真的真心愛她。」珊,為什麼我們都選擇逃避她的愛?可能我們不適合長大,否則會永遠是她們的好孩子。 「珊,咱們走吧。」 「哪兒?」珊問。 「今天是我生日。」 「喔,我得好好請妳才行。」 我笑笑,甩甩頭,堅持請我吃一個霜淇淋,最多兩個,一定不超過三個,我厭惡生日開舞會,也厭惡生日熱熱鬧鬧,我要買個禮物送爸媽,感謝他們。大笑牽起珊,告訴她,今天我會是他們的好兒子。…… 「船要開了!」漢錫說,我震了好大一下,掏出菸來,狠狠吸了一口,本想吐個圓圓的霧圈,却被無情的吹散,吹得沒有一點痕跡。 般慢慢調過頭來,隆隆的聲音打得我好亂,像是火車要開的聲音。 「媽,火車要開了,我要入列了。」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一直反咬著唇,我把手抽回來,調頭走了。同志們魚貫上車,我故意留在最後,母親又跑了過來,也沒說什麼,只是咬住淚水不敢流下來。 「媽,回來我會帶很多金門土產,很好吃喔!」我又裝鬼臉說,母親笑了。 「媽,我走了!」將大背包甩到背後,我裝得像老兵那麼輕鬆。 母親靠了過來,手插到我的領子裡。 「毛衣穿了沒?」我抬起手摸住她的手,好暖,好暖。 「穿了!」火車慢慢啟動,我跳了上去。 「到了那邊趕緊寫信回來,不要再孩子氣,不要再頑皮,不要再任性……」 母親跟火車走,火車越開越快,母親跟了幾步,渾身無力,停在原地招手,我看見母親在極力擠出笑容,哥走時,母親一連幾天一個人躺在床上流淚,現在我也走了,慈祥的母鳥,回到巢裡發現心愛的小鳥都不見了,不停叫啊叫,兒子啊,或許你長大了,可以獨立了,可是為什麼要走得那麼匆匆?遠行的遊子,遠征的兵丁,記住這故鄉的風,它是那麼催促著你走。遠了,漸漸遠了,親愛的母親,身影漸漸變小,模模糊糊的,我彷彿只看見母親那偷偷拭淚的手,還不停向她不知何時歸來的孩子揮搖…… (後記:退伍後我在父母的鼓勵下重考大學,並且在母親五十歲生日那年得到全國大專散文第二名,母親節當天頒獎,而她也剛好在次一年切除了子宮。我想,我現在的所為所行都只是想讓母親榮耀,不再為我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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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