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縣政府徵文得獎作品

每年我都會到鶯歌老街附近探望一位啟蒙我良心思想的恩師，戒嚴時期，他因為傳播改革理念，被學校解聘，幾經波折和流浪後，終於離開故鄉和家人，獨自到鶯歌落腳，現在一家人還沒有完全團聚。屈指一算，那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我也走過一些佈滿塵沙的路程，進入不惑之年！

我覺得鶯歌很適合老師，因為，土和火交戰後，不再是軟趴趴的黏土，而是變成堅硬的瓷，很像一個人的理念，經過嚴酷的考驗後，終於擇善固執的成了形，永遠再也無法改變，如果強迫他改變，他寧願粉身碎骨，也不願違背生生世世堅持的良知理念，因為與火交戰的過程中，那不見天日，永無止時，千度熾焰的煎熬，雖然令人痛不欲生，卻也是最銘心刻骨的焠煉，從此成了心中無法去除的印記與誓言！

老師搬到鶯歌老街附近後因為年歲的關係，不再積極參與活動，卻仍以筆耕傳達理念，我覺得學歷史的老師越來越像一位心裡明白天下大勢，卻又遯隱山林的隱士。以前，他總愛問我對事件的看法，現在他會告訴我，前幾天他才又帶家人去哪裡玩了回來，好似在彌補年輕時對他們的虧欠。老師原本是清瘦的身材，現在我卻總愛說，老師，您好像胖了點。

老街不遠處便是鶯歌石，每回去老師家，都會從它前面經過，「鶯歌石」也總讓我在心裡編出一些畫面，好像亂世裡，大家都噤若寒蟬的時候，只有一隻不怕死的鶯，還是到處飛，到處啼唱，想要發瞶啟聾，想要發出警世之音，可是最後的結局卻是被變成一座鶯歌石。但鶯歌石的存在，是用來示範懲罰良知犯的警惕，還是啟迪後世良知的典範？

但我卻也發現，成了器的瓷，命運卻是大不相同的。有的瓷被上了華麗的色彩，被鐫刻了繁縟的圖案，並且穿上錦緞，住入寶盒，從此變成欣賞品，享盡榮華富貴，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但除了被束之高閣，偶而被取出觀賞外，卻再也沒有其他功能。

而有的瓷器，在歷經了慘酷的熾火考驗後，卻還仍是一副勞碌命，身世並未因而好轉。或許他被用來盛茶，身體慢慢堆積一層又濃又硬的茶垢；或許他被用來栽花，肚子裡填壓了大量酸澀的污泥；命運更乖詭的或許成了一個夜壺，每晚過著飲尿喝屎的日子；甚至有的兄弟沒多久就被摔破，死於非命的………。但無論如何，克盡一個瓷器應有的功能，使他們活得像一個瓷器，也死得像一個瓷器！

無怨嗎？我經常在心裡問瓷器，也問老師。但我從未聽過瓷器和老師發過任何抱怨，為了剛硬傲骨的活著，為了堅持理念而活著，本來就是他們一生的抉擇，最大的幸福，又有什麼好怨呢？

去年朋友送我幾個景德鎮的陶瓷茶壺，我選了一組送去給老師，不知兩岸陶瓷王國的產品，見了面是否會分外眼紅？但老師拿起陶壺嘖嘖稱奇，然後極其小心的放入櫥窗裡，讓我見了十分感動，原來真正的英雄之間，只有無言的相知相許，只有相見恨晚的心領神會，而無絲毫嫉恨與輕蔑。

告辭老師後，我總會在鶯歌的瓷路老街閒逛一下，短短的一條瓷路，不僅寫滿人類與泥土的故事，更充滿人類為歷史奮鬥留下的縮影 – 瓷器不但從史前人類的原始陶器進化到原住民族群的陶器與漢人農稼生活的日常陶器，現在更進入太空科技的工業陶器；而原本的常民文化陶器也變成精緻的藝術品，舊有煤煙裊裊的煙囪變成古蹟，取而代之的是天然氣和電氣化的窯爐，時光河流將我們從傳統帶往現代，從鄉土帶往世界，從原點帶往太空。

但，這一切都建築在我們人類共同的愛與感情上！永遠不變的是對理想與良知的堅持！


回程的路上，我又望見鶯歌石，我彷彿又見到老師的身影，這時我才驚訝的發現，原來他是這麼深遠的影響我，不只十年、二十年，而是一輩子，是的，一輩子，我願意和他一樣，做個永不屈服，驕傲而又堅定的瓷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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