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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6 11:14:55瀏覽1298|回應0|推薦3 | |
~南瀛文學獎 跟阿水伯認識是去年的事,那時我是機械所研二的研究生,但歷史所研一的仔仔計畫寒假時到七股一帶做田野調查與社團拜訪,便邀我在春節前跟他一同前去,但我原來計畫要在五月提口試論文,所以便有些猶豫。 但仔仔不愧是文科的高材生,他舌粲蓮花的把七股一帶的風俗典故不徐不急的向我道來,還說台南沿海一帶,因為土地貧脊鹹濕不適合農作,人們只能轉往潟湖與海洋,以魚塭、曬鹽、捕魚、養蚵為生,但他們雖然沈默木訥,不善言語,卻極其堅韌不肯服輸,因而也造就他們特殊的文化與文學作品,「鹽分地帶」的文學便是台灣重要的文學流域,許多名著像「千江有水千江月」、「桂花巷」及「鹽田兒女」等作品,便是以這個地帶為實際背景寫成的。 我這個平日習慣機械式邏輯思考,並且從小在都市長大的人,根本沒有能力拒絕他那充滿浪漫和風情的誘惑,在他還沒說完之前就立即答應他回家打包,後來還一直催著他趕快上路。 後來我們住在仔仔一位七股的朋友 -- 康康的家,康康的爸爸就是阿水伯,一個年近六十的鹽農,因為長期暴露在沙漠一樣酷熱的鹽田裡,忍受火球般太陽的煎熬,所以顯得黝黑、佝僂,而又瘦小,可是夕陽總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壯,倒映在鹽田中,好像巨人一樣。 阿水伯有著海邊人木訥樸實的性格,話不多,把對客人的歡迎化做關懷的舉動,譬如交代康康要照料好我和仔仔的生活起居等,然後就泡一杯茶,坐在整排灰舊房舍前的涼椅上,點起煙,望著海,不發一語,好像有很多心事一樣。 而康康目前在北部唸書,除了比阿水伯高一個頭外,那大海兒女的天生味道和忠厚氣質還是不曾稍減,不過聽仔仔說,康康畢業後並不打算留在七股,他應該會和一般人一樣,在北部的科學園區裡找份高科技的差事,如果南科就緒了,他就優先回到南部。 初來七股時,我被這裡遼闊的潟湖景觀、濃烈的海洋味道所深深懾服和吸引,由離岸沙洲和海岸堤坊圍成的潟湖,因為外海水被阻隔在外,潟湖裡的波浪便變小了,潮流挾帶的泥沙便逐漸沈積於潟湖內,所以其實不深,退潮時,不但可以下海撿拾魚蝦貝甲,還可以赤腳走到很遠的地方,或搭舢板去到遠處的沙洲,沙洲上還有養蚵人家讓你試吃鮮美肥大的生蚵。而岸邊也有業者在經營渡船遊沙洲,可以坐膠筏繞潟湖一周,觀看特殊的沙丘風景,也可以出海海釣,這裡魚產豐富,想必要豐收而歸並不是難事。 潟湖內魚塭星羅棋佈,插滿蚵架、定置網,養殖文蛤、魚類等,而群群海鳥也在潟湖裡降落、起飛,好不壯觀,後來康康告訴我,那是俗稱「黑翅遊俠」的高蹺行鳥,他們不但這裡覓食,也在這裡孵蛋。 康康還帶我們四處觀看,而仔仔則不斷對照他原先已經準備好的厚厚一整疊資料,並不斷的筆記,註解。康康說,七股潟湖是台灣地區碩果僅存最完整的天然潟湖,也是台灣西南沿海最具多樣性的鳥類與魚類生態濕地,更好像一座天然的大型魚塭。 「再過去一點的曾文溪口,還有黑面琵鷺從西伯利亞集體來這裡過冬的世界奇觀呢!」康康說。 「喔,為什麼黑面琵鷺要來這裡過冬呢?這裡是鹽田,他們不怕太鹹了嗎?」我好奇問。 「因為鹽田有不同鹽分深淺的區域,所以會有適合各種不同鹽分的豐富生物生態,鳥類覓食非常方便,而且鹽場遼闊平坦,海浪又小,鳥類就聚集在這邊了。其實,黑面琵鷺是七0年代才開始飛來七股的。」康康說。 「喔,為什麼?」仔仔也好奇的問。 「那是海堤興建以後的事,」康康說,「海水由閘門進出,漲退潮變得很緩慢,泥沙便漸漸淤積,生物種類和產量也跟著變得豐富,而且海堤擋住強風,提供很好的保護,沙丘遼闊便於警戒,所以黑面琵鷺就來落腳了。」 我越聽越有興趣,便和仔仔約定,哪一天一定要帶我去看「拉飛」(七股人對黑面琵鷺的台語稱呼)。 夜裡,我和仔仔總會坐在堤岸前,討論一天的觀察所得,「我覺得阿水伯好像心事重重。」我說,雖然沈默的阿水伯很少跟我們打交道,但其實我蠻關心阿水伯的。 「應該吧。因為有消息說,鹽場要關了,到時阿水伯就沒頭路了。」仔仔說。 「鹽場要關門?不會吧!」我大聲叫道,「我們每天都要吃鹽,鹽場關門不就沒鹽吃了。」 「大哥!」仔仔拍拍我的肩膀,「你這麼愚蠢,跟我來七股是對的!」仔仔說,我也只好露出感謝的神情與一副諂媚的笑容。 「台灣才多少人,能吃多少鹽啊,其實百分之九十的鹽都是工業用的粗鹽,包括七股鹽場的鹽也是工業用的。」仔仔說。 「那我們吃的鹽那裡來的?」我還是不解的問。 「我們現在吃的鹽是苗栗通宵鹽場的鹽,但它不是曬鹽,是從海面十公尺下抽取乾淨的海水,用電透析製的方法製成的精鹽。」 因為仔仔的「教育」,後來我才知道,台灣從三月飄起細雨,飄到清明時分,接著又有六月梅雨及七月颱風,所以一直到了八、九月,鹽民才能開始整理鹽田,準備至明年一二月止的曬鹽季節。七股鹽農稱每年的九月到明年一月是採收的「小汛季」,二月到五月則是「大汛季」,大汛季收成可達年產量的一半,其他有雨的季節,幾乎就是曬鹽休工的時期,因為雨季不算短,所以台灣不是理想的曬鹽地區。而且近年從澳洲進口的鹽,價格才台灣土產的一半,在成本考量下,進口鹽終於慢慢取代本土鹽。 「去年底,」仔仔說,「布袋鹽場關閉,台灣只剩下七股最後這個鹽場,但七股鹽場其實也只剩下半個,泰半都堆放澳洲的鹽,說不定今年七股鹽場也會關閉,到時,曬鹽就從台灣歷史中消失了!」 我聽了好不訝異,印象中,「鹽」不但是民生必需品,也是每個朝代和國家的經濟大動脈,很多幫會也因鹽的利益因運而生,鹽場怎會淪落到關門的地步? 不過同時我也因而體會阿水伯為什麼會有那麼沈重的心事,因為鹽場一旦關閉,不只他個人失去頭路,而且連他一輩子 -- 不,應該說,他和他祖先們歷代來所辛苦從事的事業,也一併消失了,這種將自己生命經驗與祖先傳統價值幾乎完全掏空的滋味,確實很不好受! 我不禁又回頭看看阿水伯居住的房舍,守著成排灰舊的老房舍,正說明他們安土重遷的純樸個性,將來如果鹽田真的關閉,那阿水伯和那些鹽農們,不就只能望著空蕩蕩的海邊鹽田,追憶自己和祖先的種種? 「這就是時代吧!」仔仔對著海面說,「時代的洪流是無法抵抗的,但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和祖先的文化隨著潮流而淹沒,所以我們應該做一些完整的保存規畫!」 「大哥,我支持您!」這次換我拍拍仔仔的肩膀說。 後來幾天,康康又帶領我們到處參觀,並且跟我們介紹鹽場的歷史。 「其實,這裡以前有很多引水用的腳踏水車和風車,不過現在都改用抽水馬達了。」 透過康康的解說我才知道,原來最早在台灣西南沿海一帶製鹽的是平埔族的原住民,那時他們是用煮海水的方式來取鹽。後來鄭成功來台灣,清朝為了降服鄭成功,便禁止從大陸運鹽來台灣,鄭成功的參軍陳永華便在台南瀨口海岸修渠引水,築田曬鹽,也開啟了漢人在台灣製鹽的歷史。 而七股鹽場的興起是在日據時代,因為太平洋戰爭使工業用鹽需求量大增,日本人於是強徵百姓的漁塭闢為鹽田,先後開闢七股台鹽區、七股南鹽區。台灣光復後,台鹽與南鹽合併為七股鹽場,後來又開發馬沙溝鹽區及後港鹽區,七股鹽場便成為台灣最大鹽場,號稱「鹽田曬玉」,而且綿延不絕的壯麗鹽山,更讓七股鹽場有「南台灣長白山」美譽,不但可以爬鹽山觀海景,小朋友更是划鹽船、打鹽仗,好不熱鬧。不過現在人工的鹽場已經關閉,只剩下一部份機械化的鹽場,只要一台機器,幾位鹽工,就可完成以前一兩百個人工才能完成的工作,而且曬鹽的光觀功能還大於產業功能。 「最不勝欷噓的應該是我爸爸吧!」康康說,「我爸爸常說起以前鹽場的風光,現在卻擔心鹽場哪一天突然沒有預警的就走入歷史了。」康康說。 我知道,曬鹽一定要跟火毒的太陽搏鬥,並且還要在大雨前搶收成鹽,阿水伯雖然識字不多,不能說出他的感受,但我們都明瞭,阿水伯心心念念的,不是身體的勞苦,而是擔心鹽的產業與文化中斷了,那才是他一生的劇痛。 阿水伯經常跟康康提及,光復前後,台灣曬鹽正當風光的時候,北自彰化鹿港,南到高雄,海濱幾乎都是鹽田,曬鹽員工數達三千多人,而且多數都是祖傳的老鹽工。老鹽工們女的踩水車、拿耙整理鹽田,男的擔起一百多斤重的鹽,將它們堆積成一座座鹽山。 但後來,隨著產業的沒落,民國五十三年鹿港鹽場首先關閉,到了九十年布袋鹽場關閉,台灣只剩下七股鹽場,同時也只剩下十八位年近六十歲的老鹽工,以操作機器的方式進行製鹽。 瞭解了台灣鹽史的興盛滄桑,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鹽的味道總有幾分苦澀,也更瞭解阿水伯內心的辛酸。 接著幾天,我們便去曾文溪口觀鳥,現在已經入冬,正值黑面琵鷺停留台灣的時節,黑面琵鷺雪白的身體,細黑的長腳,寬扁的長嘴,黑亮的頭,成群棲息在河口沙洲和海浦新生地上。黑面琵鷺是夜行性動物,白天大多數的時間都在沿岸憩息,傍晚時分就開始活動、覓食,所以雖然這段時間隨時可以見牠們的蹤跡,但傍晚時分才是觀察黑面琵鷺活動的最佳時刻,這時可以看到牠們各種或飛或踞,或昂然矗立或低頭沈思的迷人姿態,尤其當牠們整群飛起時,那壯觀合群的場面,更叫人感動。 仔仔不厭其煩的跟我介紹黑面琵鷺,和牠們面臨到的保育問題。黑面琵鷺從寒冷的北方千里迢迢南下過冬,牠們沿著東經一百二十一度的經線飛行,從西伯利亞經過北方的韓國來到亞熱帶的台灣,此時七股一帶近一千六百公頃的潟湖,台灣最大的海岸溼地,豐富的鹽田生物,便吸引他們停留下來,把這裡當成第二故鄉。牠們一生中大部份的時間都在飛行與異鄉中度過,更可憐的遭遇是,牠們現在據估計只有八百隻左右,而其中有將近五百隻黑面琵鷺會在台灣過冬。 「康康不是說了嗎,」仔仔說,「近年因為興建海堤,還有豐富的鹽場生物,所以黑面琵鷺才落腳到七股來…..」 「那鹽場如果關閉,會不會影響黑面琵鷺的生存?」不待仔仔說完,我立即敏銳的聯想。 「沒錯,任何環境的改變,都會造成自然生態間密切的連動,所以有良好的規畫與保護,才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但問題是,這麼多年來,我們對自然環境破壞的速度也確實太快了!」 我望著黑面琵鷺,一個全世界只剩下八百多隻的族群,而地球上還有多少物種也在絕種當中?人類除了一邊建築博物館,一邊將他們的標本放置進去之外,難道沒有其他方法嗎? 「所以,保育團體希望能將荒廢的遼闊鹽田重新規畫為黑面琵鷺保護區、生態保護區、濕地國家公園、荒野防洪區,這樣才能彌補二十多年來,我們對西南海岸與人類自己造成的撕裂與傷害。」仔仔說。 著仔仔,第一次覺得他似乎沒有印象中那麼痞,雖然他平時真的很痞,但這次他是認真的,我突然覺得他還蠻帥的。 不久,我和仔仔在充滿鹹味的海風中告別了阿水伯跟康康,各自回家過年,過完年後,我回學校繼續完成碩士論文,而仔仔則又回到七股繼續他的研究和訪談,仔仔有興趣把這個題目當成碩士論文。但這次的七股之旅,確實讓我銘心刻骨,連夢中都還出現七股的潟湖,以及海濱的種種風情。 五月份,我通過碩士論文口試,滿心歡喜之餘,卻在網路上看到七股鹽場要關閉的新聞,並且訂在六月二日進行最後一天鹽田採收作業,然後七股鹽場和台灣曬鹽,就正式走入歷史,並且預計在七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兩天舉辦「再會吧!咱的鹽田『告別台灣曬鹽338年』紀念活動」。 我的心突然沈了,彷彿失落了什麼,好像聽到一個朋友的死訊,好像一個日夜難寢的惡夢終於成真了,在失神了一陣後,我打電話給仔仔,仔仔說他也是不久前剛從康康的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我特別問起阿水伯,他說康康說,阿水伯最近變得比以前更沈默了。 於是我和仔仔決定,六月二日要去參加這個「告別式」。 凌晨六點,阿水伯帶著斗笠,和包著頭巾的早班鹽農們發動機器,進入最後一塊鹽田,展開最後一天的採收作業。收鹽機將堆積在鹽田裡的結晶鹽採收到搬運車上,搬運車將結晶鹽搬運到鹽田旁的道路,等候卡車將鹽運回七股鹽場。採收過後的鹽田,還殘留著水澤,反照著朝陽的光,一閃一閃的,好像鹽農們眼裡噙著的淚水。 來參加告別式的人不多,倒是來了很多記者,他們來見證鹽場終於走入歷史。我們不知該向阿水伯說什麼好,最後只能還是默默的離開。 雪白的鹽山,錯綜的魚塭,紅色的餘暉,粼粼的海水;淪落異鄉的黑面琵鷺,偶而飛來的白鷺鷥,新鮮的生蚵;潟湖在晚陽中閃閃發著金光的樣子,更常在夢中出現,而且夢中,我還清楚的聞到海跟鹽的味道。 後來我又打電話給仔仔,問他七月底要不要去參加紀念活動,仔仔說不了,他覺得,現在應該把握的,是趕快規畫執行鹽場的生態保育,而不是再去追思悼念,否則有一天,我們還是會開追悼會,去追念那些失去的自然生態。 我還是問起阿水伯,仔仔說,阿水伯現在每天還是會不由自主的走到鹽場去,他們幾位台灣最後的老鹽農,都患了同樣的病。 我掛斷電話,腦中浮出一個畫面,潟湖晚陽中,天空和海水慢慢的由金色變的黯淡,幾位老人家站在鹽田裡面對著海洋,風中他們不知在凝視什麼的呆立著,可是天色越來越暗,終於將他們全部吞沒了……..。 潟湖中的晚陽,終於下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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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