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人間的每一段愛情，其實都緣於一場不大不小的「誤會」！這一點，曹雪芹看得透徹！他寫賈雨村這個滿面風霜的男人，因為長期自卑，便油然而生自戀情結，明明蝸居在甄家的書房內，卻連窗外一點女子咳嗽的聲響，都能使他誤以為有人暗戀他！

然而這又是《紅樓夢》開篇第一回的第一個愛情故事。在後續無數的悲戀與苦戀都還未登場之前，作者先以這個有點諷刺和玩笑性質的愛情小喜劇，拉開一部大書的序幕，也許曹雪芹正想藉由這樣的敘述，以解構天下人痴痴戀戀的迷思。

故事剛開始的時候，賈雨村還是個一窮二白書生，寄居在小小的葫蘆廟裡，為人寫字撰稿謀生，若不是隔壁的甄老爺時常接濟厚待他，像他這樣貧無立錐之人，要想在繁華的姑蘇城內的夾縫中求生存，也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日他在甄府書齋裡翻弄書籍，聊以解悶。忽然聽見窗外有女子咳嗽的聲音，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個丫鬟，在那裡摘花。細看一眼，這丫鬟長得還蠻漂亮的！眉清目秀，雖然不是什麼絕色佳人，卻也頗有些動人之處。

雨村不知不覺地看呆了！那丫鬟採了花，正要走的時候，猛然抬頭，卻瞥見書房窗內有人，而且這個人敝巾舊服，看起來十分貧窘，卻長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尤其是那一雙劍眉星目，加上直鼻權腮，這樣的相貌可謂不俗！

這丫鬟頓時心生疑惑：「這個人長得這麼雄壯！可是身上的衣服卻又這樣襤褸！我們家從來沒見過如此貧窮親友呢！真奇怪呀！……哦！我想起來了！他必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主人還說想要幫助周濟他，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呢！」

這丫鬟一面想著，不覺又回頭看賈雨村兩次。雨村見她一再地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對他有意思，頃刻間內心狂喜不盡！當下在心裡讚美這女子，認定她慧眼識英雄，於是便將這女孩兒視為他淪落風塵中的知己了！

不久之後即是中秋佳節，甄士隱在家宴結束後，另外具備一席菜餚，單獨邀請賈雨村。而賈雨村自從那天在甄家見了婢女回顧他兩次之後，便時時刻刻將此人放在心上，自認為今生已得知己，因此在中秋之夜，對月感懷，即興口占五言詩云：「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那甄士隱雖不明白詩中隱含的情意，卻聽得出來賈雨村才情俱佳！因此開懷說道：「妙哉！我常說尊兄必非久居人下之人，如今聽您所吟之詩句，已展現了飛黃騰達之兆，我想您不久之後便可扶搖雲霓之上了！可賀！可賀！」說完，親自斟酒一杯以為祝賀。雨村酒到杯乾之後卻嘆息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科舉之學，晚生也可以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不是靠賣字撰文就能夠籌措得到的。」

甄士隱不待其說完，便告訴賈雨村：「我是有心想幫助您，然而又不敢主動提出，怕過於唐突！如今既已知道您有心參加大考，盤費小事，我願意代為出資，尊兄應盡速入都，明年春闈一戰，定能金榜題名！」

甄士隱當下命小童進屋取出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來贈送給賈雨村，接著又說道：「我已經替你看過了，本月十九日乃黃道吉日，您可以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之時，我們再會晤，那時豈非人生一大快之事啊！」賈雨村淡淡地收了銀兩和冬衣，不過略為表達謝意，表面上看來，好像很輕鬆，對這件事完全不放在心上，仍是吃酒談笑。那晚兩人聊到三更，才各自回去歇息。卻沒想到，表面上不動聲色的賈雨村，竟然在五更天出發進京了！連贈送他盤纏的恩人都來不及面辭，此輩汲汲於功名利祿，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很令人咋舌！

又過了一段閑處的光陰，轉瞬間元霄佳節到了。甄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小女兒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內急，便將英蓮放在一戶人家的門檻，讓她坐著。待霍啟小解完，回來要抱孩子時，英蓮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憐甄家夫婦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念？於是晝夜啼哭，幾度尋死。不到一個月，甄士隱已得了重病，他的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成疾，日日請醫診療。

不料甄家禍不單行！三月十五，葫蘆廟炸供，那些和尚不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一下子燒著窗紙。這一帶人家多用竹籬木壁構築房舍，於是一場大火接二連三，牽五挂四，將整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只能用「在劫難逃」四個字來形容當時的慘狀！

大火足足延燒了一夜，也不知燒掉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就在葫蘆廟隔壁，整幢宅院俱成了瓦礫場，甄氏夫婦並幾個家人只得暫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偏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村莊上到處都是搶田奪地的土匪，一般百姓皆不得安生！甄士隱只得將田莊折現，帶著妻子與兩個丫鬟投靠岳丈家。

他的岳丈很小器！見女婿如此狼狽而來，心中很不樂意。便拿了甄士隱的現銀，隨便給他一點薄田朽屋。而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生活愈發窮困！那岳丈見面講話時，就更難聽了！要不是嫌他不會理財，不善過活；要不就是直接數落他好吃懶做！甄士隱很後悔當初前來投靠岳丈。

就在貧病交攻之際，甄士隱遇見了瘋癲破落、麻屣鶉衣的跛足道人，聽見他口內念誦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甄士隱心頭頓時徹悟！註解完〈好了歌〉，便隨瘋癲道人飄然出塵遠去了。

士隱出家之後，他岳丈再怎麼抱怨，也無可奈何了！不料有一天，那甄家的丫鬟剛出門去買線，忽聽見街上有衙役喝道之聲，眾人都說那是新太爺到任了！丫鬟於是擠在人群中看熱鬧，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整齊劃一地通過。不久之後，一頂簇新的大轎抬著一位烏帽猩袍的官員經過。

這丫鬟看到新太爺的面孔，倒發了個怔，尋思道：「這官員好面熟啊！倒像在哪裡見過的？」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開了。不一會兒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可是到了晚間，正該歇息之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家門口突然來了一夥衙役，要傳甄士隱的岳丈去問話！這時，全家人都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直到二更時分，岳丈回來，竟然是歡天喜地的神情！「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叫賈雨村，當年曾與女婿相交。今日白天從咱門前過去，見到了甄家的丫鬟，於是想要那丫鬟作二房！」

甄士隱的岳丈巴不得去奉承這位新任太爺，第二天夜裡，只用一乘小轎子，便把這丫鬟送進府邸了。賈雨村這時才知道此女名為嬌杏，他心中的歡喜，自不待言。只不過，嬌杏如果知道她之所以麻雀變鳳凰，完全是因為當年兩度回頭所造成的誤會！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曹雪芹還為這個故事添了個歡樂的尾聲！一年之後，嬌杏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又過了半年，賈雨村的夫人得病過世，那嬌杏便順勢扶了正，成為名符其實的正牌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