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金瓶梅》一書,對西門慶性生活的描寫,一在張揚其頻率,二在誇大其細節。作者似乎想以他的放浪形骸和超強的性能力,連帶證明這個男人各方面的強勢。這種滿足人性生理及偷窺慾望的書寫,其實也反映了當時世俗的閱讀趣味。
然而,書中也分明寫道西門慶心理的脆弱和生活的悲哀。他對李瓶兒的偏愛,導致她們母子相繼身亡,那幾乎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重擊。在李瓶兒病重的時候,西門慶曾不只一次痛哭。
為了李瓶兒藥石罔效,西門慶到處求神問卜,已經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初時,李瓶兒還掙扎著起床梳頭勻臉,後來漸漸地飲食減少,形容消瘦,竟把個花朵般的美 人兒,瘦弱得像一片枯黃的秋葉。西門慶見她胳膊兒瘦得如同銀條,便也只能守在房內哭泣。那衙門中,也只是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勸他:「你還往衙門中去吧, 只怕誤了你的公事。我不妨事的,你是男子漢,常絆在我房裡做甚麼?」西門慶哭了:「我見妳不好,心中捨不得。」李瓶兒道:「傻子!我現在還沒死,等將來死 的時候,你攔得住嗎?」
過了一天,西門慶又從外請道士回來做法。他一進屋,便坐在炕沿上問李瓶兒:「妳今日心裡覺得怎麼樣?」又問:「早晨吃些粥兒不曾?」李瓶兒道:「奴已是得 了這個拙病,那裡好甚麼!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如今,孩子先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 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的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
那西門慶悲慟不勝:「我在家守妳兩日兒,妳把心放開,不要多慮。剛才花大舅對我說,教我早給妳買一副棺材,沖妳一沖,管情就好了。」李瓶兒點頭兒道:「你 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了。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如刀剜肝 膽、劍銼身心,竟哭了出來:「妳說的是那裡話!我西門慶就是窮死了,也絕不肯虧負妳!」
守著奄奄一息的李瓶兒,西門慶熬了無數個夜晚,見瓶兒沒救了,心中甚慟!對著應伯爵,眼淚就掉下來。伯爵不忍地勸道:「此乃各人的壽數,到此地位,強 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啊!」應伯爵離開之後,那西門慶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尋思道:「做法的倒是教我休往瓶兒房裡去,我怎生忍 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和她廝守著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面朝裡睡,聽見西門慶進來,她翻過身來,西門慶望著她,兩淚交流:「我實指望和妳 相伴幾日,誰知妳卻要拋了我而去。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
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也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趁奴不閉眼,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 手,凡事斟酌,休要一沖性兒。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在外面吃酒,早些兒回家,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西門慶聽 了,如刀剜心肝相似:「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哪世裡絕緣短幸,今世與妳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李瓶兒當天半夜裡就死了。西門慶兩步併做一步奔到床前,揭起被褥,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麼身底下的 血漬,兩隻手捧著她的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妳怎的拋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 著做甚麼!好不睜眼的天啊!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 也!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
李瓶兒過世之後,西門慶整天飲食不進,有人勸他,他就發火。最後還是應伯爵專程來對他說道:「哥,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的夫妻,熱突突地死了,怎的教人不心 疼?怎奈你偌大家業,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你是聰明伶俐人,何消兄弟們說?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心疼不過, 令僧道念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裡,哥的心也盡了,還要怎樣的?你且把心放開吧。」伯爵一席話,說得西門慶心裡透徹,這才肯吃下一點東西。
《金瓶梅》從六十二回到七十二回,長達十回,寫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感情之深,懷念至誠,即便在夢裡也與李瓶兒「抱頭放聲而哭」。直令人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都覺得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他的悲慟,句句發自肺腑,也深入了讀者的骨髓,教我們看見了一個至情至性的西門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