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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燈半卷流蘇帳 ─文學世界裡流溢出襲人的馨香
2014/03/23 15:18:10瀏覽708|回應0|推薦2
朱嘉雯


《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寫道,某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裡,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回答道:「我們家娘子才起來梳頭哩。三娘請進屋裡坐。」


及至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梳台前整掠香雲。於是說道:「我有椿事兒來告訴妳。」金蓮問道:「甚麼事?」玉樓說:「鬧了這麼多天,大官人昨夜終於與上房大 娘子和好了。」金蓮道:「唉,我們不是也一直勸著他嗎?他還對我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麼著?結果自家和好了!」玉樓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我的大丫 頭蘭香,在廚房裡聽見小廝們說,昨日大官人同應二爺在李桂兒家喝酒,後來為了一件事情惱了!這才冒著大雪夜回家來,剛進儀門,看見上房大娘子正在燒夜香, 想必聽見些她甚麼對神明說的貼心話兒,兩人一下子便誤會冰釋了。」

金蓮接著說道:「大娘子自己一個人燒夜香,卻不是默默禱祝,聲量到挺張揚的,所以使官人知道了,這會兒不用人勸,自家暗裡和好了。」玉樓道:「其實官人也 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那也虧我們這幾天幫忙說和。我想如今妳快梳了頭,咱們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李瓶兒富有,拿出一兩來。我 們幾個人今天安排一席酒,一者給他兩個慶祝,二則全家一起賞雪,玩樂一日,妳說好不好?」

 

金蓮很有興致,說道:「說的是!但不知官人今日外頭有事沒有?」玉樓道:「大雪天裡還能有甚麼事?我過來的時候,那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的門兒也才開,我只看見小玉拿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了頭,和玉樓一同過來李瓶兒這裡。

那慵懶的李瓶兒,此時還睡著在床上,丫環迎春請兩位進房裡來。玉樓和金蓮一齊笑道:「瓶兒,好自在!都這個時候了,懶龍才伸腰兒。」潘金蓮說著,一隻手伸 進被窩裡,摸到了薰被的銀香球兒,連忙大笑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她掀開被錦被,見她通身肌膚雪白,內心羨慕不已。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說道: 「金蓮,別鬧她了!瓶兒,妳快起來,我們有椿事來對妳說。因大官人昨日和大姐姐和好了,今天咱們每人五錢銀子,妳就多出一些兒,今日大雪天裡,只當賞雪, 我來安排一席酒兒,請大官人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因剛睡醒,嬌滴滴地說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

西門一家女眷,日常不僅貪愛春花秋月,每到冬季,便將酒案果品鋪滿餐桌,過著神仙般的優閒生活,她們的精神感官和相互之間的調笑豔語,作者也透過極細膩文 字鋪陳出來。在這第二十一回故事裡,我們看到李瓶兒冬天的早晨,慵懶晏起的繾綣情態,她的美在於皮膚白細柔嫩,睡在錦繡的絲綢被幄裡,還薰了一個精緻的香 球。那是金銀雕花鏤空的圓球,裡頭安放著一個能轉動的金屬小碟,任球體自由轉動,小碟子均包持平衡向上,其中焚著氣味濃艷的香椎,香煙遂由鏤空之處飄溢而 出。

中國人薰香的紀載,保留在文章詩詞裡,以宋代詞人韋莊的〈菩薩蠻〉等作品最著名,詩雲:「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及至明代《西遊記》第六十二回亦雲:「古殿香燈冷,虛廊夜掃風。」可知宋、明以來,古人夜間常以香燈薰息。




在陳敬所撰寫的《香譜》裡記載著一種金龜造型的香燈,那是用白芨、藿香等多種香料調和白米與細炭末,形塑成一隻立體造型的可愛小龜,由於在製作過程中,已 經在龜體內預留一條細細的通氣孔,因此一旦在龜尾點火,龜口便隨即裊裊吐出香煙。更有趣的是,龜尾的炭皮一經燃燒,便放出火焰的光芒,因此小金龜的燈光效 果乃是通過燃燒自身,從尾端發光以取得照明。



這樣的小金龜香燈,是供奉仙家的上品。其口中吐出的白煙,像朵朵雲霧般細緻優雅,而身體漸漸燒成白灰之後,又彷彿凝結的銀白霜雪。小金龜的造型發展到明代 便出現了獅子和玉兔等更美麗和精緻的工藝形象。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箋》裡提及那獅子的香燈是在通身塗上一層白色的鉛粉,玉兔則刷上一層雲母粉,最後二者皆 以黑墨覆蓋。隨著香與炭的逐漸燃燒,獅子便顯出金黃的色澤,玉兔卻是銀白色的皎潔。

「金猊從尾黃起,焚盡,形若金妝,蹲踞爐內,經月不敗,觸之則灰滅矣。玉兔形儼銀色,甚可觀也。雖非大雅,亦堪幽玩。」這種金獅銀兔蹲踞香爐內,歲月經久 不壞,然而一觸即滅的天然薰燈,隨後甚至有仙鶴等更為雅麗的形象,顯然是當時富有居家情調的小擺設。至於所薰何香?其實也是因人而異。例如宋代《陳氏香 譜》中紀錄了以番紅花為主要成分的「古龍涎香」,以及一款珍貴的「復古東閣雲頭香」其中所含成分包括:占臘沉香、金顏、佛手、番梔子、梅花腦、龍涎、麝 香、薔薇水……等名貴配方,則堪稱高級香品。





若論宮廷禦香,則紹興年間有所謂「合和奇香」,內涵大量的玫瑰香水和大食梔子花,有時做成隨身配掛的花形精巧裝飾,才女宮嬪以絲線穿戴,則渾身散發「雲頭 香」、「正德香」等宮香的氤氳微息,不由得使人想起女詩人左芬的〈鬱金頌〉:「伊此奇草,名曰鬱金,越自殊域,厥珍來尋,芬香酷烈,悅目欣心!」
在西方世界裡,為了實現以香氣寫就時間哲學,法國作家普魯斯特曾經描述了一段初戀與白色山楂花結合的故事。在貢布雷這個小鎮上,馬賽爾一家人的散步路線總 是繞遠路避開了斯萬的住宅,直到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大家聽說斯萬一家會離開幾天,所以他們就放心地抄近路穿越鄰家玉米田小徑。
落後的馬賽爾沉醉在白色山楂花的美艷柔情之中,那繁密的樹叢在小男孩眼裡幻化為散發香氣的歌德式教堂。然後他在拱頂下與一個棕髮、雀斑的小女孩相遇,馬賽 爾無法離開她的黑眼睛,儘管小女孩只留給他一個鄙夷的手勢。從此,馬賽爾分秒不停地夢想著希爾貝特,而他童年的初戀也就與白色山楂花的香氣結下了不解之 緣,那氣味與初戀情懷,多少年後依舊在身旁縈繞徘徊。
愛戀芳香,有時也與夢境有關,中國宋朝文人陶穀在《清異錄》中記載了五代名士舒雅製作的一對青紗枕,枕中填入荼蘼、木樨與瑞香三種花瓣,當時還有詩記錄了 枕上人夢裡的一場三色繽紛的花雨。在西方,徐四金的德文小說《香水》,則描述一為嗅覺特別敏感的人,他採集各種不同的花草樹木,提煉出歐洲皇室趨之若鶩的 頂級香水,小說重新開啟讀者的嗅覺經驗,於此可見一斑。
在情愛的王國裡,萬物皆拜倒於玫瑰的雍容,它的花瓣與身型能誘惑情人的感官,特別是鼻與唇。一朵嬌豔自信的玫瑰往往比女性本身更加感性。而中國明清時期的 花露,則如《大清會典則例》所述,是由荷蘭等歐洲國家進獻給宮廷後妃的禮物。洋人將鮮花置於特定器皿中蒸餾,再蒐集出純淨的蒸氣水,而形成了薔薇、茉莉、 素馨等各種花露。
花露的製作技術傳入中國後,國人在飲食情境上的超凡創意,可以李漁《閑情偶寄》裡的「花露拌飯」為例:「宴客者有時用飯,必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 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嘗授意小婦,預設花露一盞,俟飯之初熟而澆之,澆過稍閉,拌勻而後入碗。」這一碗薔薇花露飯,不僅滿足了我們對於明季文士生活美學 的窺探,同時使得十七世紀的蒸飯藝術,步入了禪意與冥想的美妙境界。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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