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西門慶一家子裡頭，總有鬧不停的家務事！今天這個和那個了鬧脾氣，明天另兩個人又互不講話了！每每遇到這一類的事情，孟玉樓作為從中的調和者，就顯現出她的氣度和口才，往往也只有在這些特殊場合上，更加展現了作者描寫這一號人物的高度對話技巧！

有一回，西門慶準備接待侯巡撫，那李嬌兒、孟玉樓等眾人都在月娘的房裡幫忙裝菓盒、抹銀器，只有潘金蓮，因前一天與吳月娘吵架，月娘氣得病了！那潘金蓮更是到這會兒還躲在屋裡頭，不肯出來！

孟玉樓勸吳月娘說：「大娘，原先聽說您不想出去，怎麼知道您竟然這般病著！」月娘說道：「反正我也不是甚麼好老婆，死了也罷了！省得讓金蓮說我動不動就管 著妳們，『妳是我婆婆嗎？我們也只是大小之分罷了！論年紀，我還大妳八個月哩！』妳們聽聽，她不從大官人口得到這些話，敢來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妳們勸我 出來走走，我後十年也不出去！俗話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不好聽？我死了，把她扶正，這才叫『拔了蘿蔔地皮寬』！」

孟玉樓聽見吳月娘還在氣頭上，便說道：「大娘，罷了！罷了！那裡有這種話！我們就代替她賭個大誓，這金蓮，不是我說她，真是不知好歹，行事兒就是有些不得體！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但也不過就是一個有口沒心的人。大娘你若惱她，可是錯惱了！。」

吳月娘可不同意：「她比妳沒心眼？他一團兒心哩！她專會悄悄聽人兒說話，再動不動拿話兒諷刺人！」玉樓又勸道：「大娘，您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大量 些，卻怎樣兒？常言道：『一個君子，待得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她敢過去嗎？你若是認真地與她一般見識起來，她也還是過不去！」

月娘說道：「怎麼過不去？有了漢子與她做主兒，那裡把大老婆放在眼裡！」玉樓說：「這話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妳心裡這麼不舒服，他爹敢往金蓮那屋裡去麼？」月娘道：「他怎麼不去？一個漢子的心，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

玉樓仍舊勸道：「罷了，大娘，您已經說過她了，就把氣兒按奈按奈吧。等我叫她來與您磕頭賠不是，趁著今天大妗子在這裏，妳們兩個笑開了罷。不然，他爹兩下 裡也難做人啊！就是來往走動也不方便。但要往她那屋裡去，又不怕妳不高興！若是不去找她，她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擺酒請客，我們都在這裡忙得了不得，她倒 是躲猾兒，悄靜兒地落個輕鬆！我們啊，也饒不過她。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

那大妗子接口道：「是啊！三娘說的是。妳們兩個只顧不見面，教姑夫也難做人，兩邊都不好走動了。」這月娘只是一聲也不言語。於是孟玉樓抽身就往前走。月娘 在後頭叫道：「孟三娘，妳不要去叫她，隨她來不來都罷了」玉樓一邊走一邊回頭道：「她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她來！」

孟玉樓一踏入金蓮房裡，就看見她頭也不梳，臉黃黃的，坐在炕上生悶氣。玉樓便鼓起如簧之舌，一連套用了許多俚語俗話，又講了許多道裡，百般地勸著潘金蓮： 「六姐，你怎麼還裝傻兒？趕快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這麼忙亂，妳也該進去走走兒，怎麼只顧使性兒起來？！剛才我們對大娘說了，也勸了她好一會 兒。妳現在去到後邊去，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些好氣兒來，看怎樣，與她下個禮，賠了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簷底下，怎敢不低頭？常言道：『甜言美語三冬暖， 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紅過臉了，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陪過不是兒，天大的事便都了了。不然，不是教他爹兩邊難做人 嗎？待要往妳這邊來，她那邊又惱！」

金蓮道：「算了！算了！我拿甚麼比她？可是她說的，他們才是正經夫妻，你我都是露水姻緣。我們連她的腳指頭兒，都比不上的！」孟玉樓也嘆道：「我昨日也是 這麼說的，她生氣起來，一棒就打到三、四個人。當初我們也是有個三媒六聘來的的，不然怎麼會平白就跟了往你家住？說出這樣的話，果然叫人心寒！砍一枝損百 株，教我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所以我說：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也得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都不管螺蟲螞蚱，對著眾人，想說甚麼就說 甚麼，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好像我們都不需要臉面似的！唉，一切都罷了，妳不過去一趟兒，今後怎樣辦呢？咱們是逐日唇不離腮，還在一處的！妳快些把頭梳 了，咱兩個一塊兒到後邊去吧。」

那潘金蓮見她都說了這許多話，自己尋思了半日，終於還是忍氣吞聲，站起來走到鏡台前，拿過抿鏡，抿了頭髮，戴上䯼髻，穿了衣裳，同玉樓來到後邊上房裡。

此時，孟玉樓又換成了一副幽默的面孔，盡量說話討喜，務使大家說說笑笑，氣氛融洽起來。於是她掀開簾兒便先走進去，一邊說道：「大娘，我走了去就牽了她 來，妳看她不敢不來！」說著又回頭裝成是潘金蓮的母親一般地口吻說道：「我的兒，還不快過來與你娘磕頭？」然後又像是個現成的喜感演員一般，對吳月娘說： 「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了親家。您老高抬貴手，將就她罷，饒過她這一遭兒。到明日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罵，我老身再也不敢說甚麼 了！」

那潘金蓮也就跪下來給月娘磕了四個頭，然後瞬間跳起來趕著玉樓打：「妳發燒做夢了妳！妳還做我娘來了！」說得連眾人都笑了，連月娘也忍不住也笑了。孟玉樓 越發地再逗得大夥兒更樂一點，便假意罵金蓮道：「賊奴才！妳見妳主子與妳好臉色兒了，就料毛兒打起老娘來了！」大妗子樂得搭腔道：「這會兒你們姊妹笑開 了，這麼歡歡喜喜地，不好嗎？就是我們家月娘一時間一言半語地不中聽，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也就罷了。常言道：『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兒扶 持。』」

孟玉樓鼎鼐調和的功夫，真可謂做到家了！雖然她在《金瓶梅》裡，並非主要人物，然而正因為有她穿梭在各種事件與人物中間，益發凸顯整部小說所反映的複雜人性，以及現實生活裡存在著難以測度的種種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