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水滸傳》這部充滿綠林好漢沖州撞府的長篇钜製，最初僅肇始於吳用使計智取了生辰綱。
生辰綱是當朝權貴蔡京的壽禮，當初各省要員成群結隊地進京送禮，乃至道途中押送珍奇寶貨的人馬，往來絡繹不絕！

到了《金瓶梅》，作者很巧妙地銜接上這個橋段，讓西門慶也趕了一趟進送生辰綱的風潮，只不過，他是個幸運兒！一路上風平浪靜，時間算得準準地來到了東京， 不僅沒有遇到晁蓋等一夥兒凶神惡煞，而且因為投對了門路，又闊氣地撒錢進贈大手筆的賀禮，使他在多如過江之鯽的送禮行列中，一枝獨秀，脫穎而出！

書中第五十五回寫道，那蔡太師府中的大管家翟謙，一大早忙過來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伺候拜壽，皆未得廝見哩！我已對老爺說過了，如今單請您一人先進去拜賀罷！省得回頭人多繁雜，怕就見不到老爺了！」

西門慶聽說之後，不勝歡喜！便教跟隨人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匹抬到太師府門前，他自己立即回房冠帶整齊，出門乘了轎子隨之而來。

一到太師府邸大門前，只見亂哄哄到處是人群鑽動，個個挨肩擦背，仔細一瞧，正是來上壽的大小官員們。今日蔡太師府邸，可謂賀客盈門！凡是九州四海大小官員，皆來同慶；六部尚書，三省總督，無不低頭行禮。普天之下除卻萬年天子貴，也只有當朝宰相，得此尊榮！

西門慶在府前廣場上，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子進了龍德坊來。這個人，他卻認得，是老朋友揚州的苗員外。那邊苗員外此時也望見西門慶了，兩人同時下轎作揖，互敘寒溫。

其實這位苗員外也是個財主，現也做著散官之職，向來甚好巴結蔡太師，因此如今特來上壽，只是沒有西門慶那麼幸運。這太師府前，寬綽得可以跑馬，兩旁豎立著嵬峨的旗幟！一片錦繡叢中，暖風吹送著畫眉鳥的巧聲兒，牆頭掩映出府內的珍奇樹木香花。

西門慶一跨進大門，就瞄見左右兩排美女如雲，闊朗的廳堂上，堆置著寶器古玩，一件件都是周鼎商彝！
此外，最耀眼的，還屬那懸吊在半空中的十二顆夜明珠，使人驚嘆即使在黑夜，也無需燈油了！
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由翟管家親自接待，然而那中門卻不曾打開，官員都從角門進出。西門慶便問道：「為何今日這麼大喜事，卻不開中門？」翟管家回答道： 「中門曾經有皇帝行幸，因此沒人敢走。」西門慶點頭稱是，並跟隨著翟謙進了好幾重門，每一重門上都是武官重兵把守，門禁非常森嚴！不過幸好每個守門人見到 翟謙，都恭敬地欠身詢問，而翟管家也就向守門武官說明：「此乃舍親，打山東來給老爺拜壽的。」

說罷，又走過了好幾座門，轉過無數個彎，滿眼盡是畫棟雕梁，金張甲第。忽然在這庭院深深之處，隱隱聽見了優美的鼓樂之聲，使人彷彿置身在天上一般！

西門慶又問道：「這裡與民居相隔那麼遠！那裡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回說：「這是府裡的女樂，一班二十四人，她們都會跳天魔舞、霓裳舞和觀音舞。老爺每日 早膳、中飯、夜宴，都有她們的樂舞伴奏。如今聽這樂聲，想是早膳時刻到了。」言猶未了，西門慶已經聞到異香馥馥，而那樂聲一發近了……。

蔡太師耽迷舞女，府中所養二十四位美麗的跳舞女郎，專門排練天魔舞、霓裳舞，以及觀音舞等多種特殊的舞蹈。《金瓶梅》的作者明寫北宋權臣蔡京，實際上真正耽戀魔女們跳舞的，乃另有其人。

首先是元朝在位期間最長的末代皇帝元順帝──妥懽帖睦爾。從正史上其實不太容易看出此人的性格。傳統史官既已將他形塑成一個典型的亡國之君，則後世也多半從這樣的角度予以蓋棺論定。

順帝本紀中說他好田獵，也好「行房中運氣之術」，甚至有私人筆記揭發他公開行淫，以及在國事蜩螗之際，還建造一艘長達一百二十尺的內苑龍舟，又教宮女各種 樂器，並在佛前舞蹈，他的行止在在證明其「怠於政事，荒于遊宴」。只不過這類記載與各朝亡國君的行徑很相仿，而一國之覆亡，若僅歸咎於最後一位皇帝，其實 也並不客觀。

史載元順帝命宮女三聖奴、妙樂奴和文殊奴等十六人一同跳舞，其名曰「十六天魔」。這些國色天香的女孩子們，頭上垂著細細的髮辮，戴上象牙製的佛冠，全身披 掛纓絡，套上大紅綃金長短裙、金襖、雲肩、合袖天衣，飄飄然的綬帶，絲質鞋襪，每人手裡拿著宗教的法器，鈴杵之類的敲擊樂器，經常在皇宮舉行頌讚法會時， 便舞蹈奏樂。某些外史中還記載著，元順帝非常喜愛這群天魔舞女，但是怕宰相諫阻，於是命人挖掘構築華麗的地道，讓他能夠穿過地道去見這些天魔舞女。

至於「觀音舞」的背景，其實也不是在北宋，而正是在《金瓶梅》的寫作年代，當時北京與南京等地的貴族家宴中，時常演出「觀音舞」。舞者扮成觀音像，因此又 名「菩薩舞」。美麗的舞人在額頭上頂著一個碗，手上再持兩碗，互相擊節而旋轉騰躍。民間大型節日裡，也看得到觀音舞在街上遊行。明代著名文人袁宏道，於 〈迎春歌〉裡，描寫春節時期有所謂的「行春之儀」，這是非常盛大的市井歌舞遊樂活動，其中必定有一齣華美的「白衣合掌觀音舞」。《曲中志》裡，甚至留下當 時扮演觀音的著名舞者，名字是徐驚鴻，他最擅長的舞碼便是「觀音舞」。清末宮廷裡還有一位著名的舞蹈家裕容齡，頭戴佛光珠環，身披短袖衣，戴臂環，坐於蓮 花臺上，自編觀音舞，一手放在胸前，另一手立掌，表情莊嚴。明代舞者在宴會與遊行場合，以觀音造型起舞，不言而喻，那是個神權滑落的時代。

「霓裳羽衣舞」的樂曲，眾所周知是唐代安史之亂以前的作品，中唐以後失傳。原曲譜有十八段，歷來傳說唐玄宗登望神仙女兒山，觸發靈感而作此曲，因此，《霓 裳羽衣曲》其實也是反映了皇帝嚮往神仙境界的傑出音樂作品，其中還述說著君主在月宮見到仙女的神話故事！因此表現在舞蹈上，那衣帶飄飄的服飾，與舞者的窈 窕的舞姿，均指向縹緲仙境與仙女婆娑的天堂世界，務使觀者恍如置身仙境。詩人白居易不禁感嘆：「千歌萬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

《金瓶梅》裡看似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天魔舞女、觀音舞人，以及月宮裡迷人的跳舞仙子，彷彿許許多多銳利的銀針，刺激著讀者的感官，同時也戳破了文學夢幻的薄紗，讓我們忽然間透視了歷史上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