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當日西門慶迎娶富孀孟玉樓的時候，左鄰右舍、親戚友人曾經聚集在孟玉樓的門前，上演過一場鷸蚌相爭的好戲！

一切起因薛嫂的說媒，寡婦孟玉樓便想帶著衣服頭面、四季袍兒、布絹細綿等約二十餘擔嫁妝，以及白銀二、三千兩，嫁入西門慶府。這麼大一筆錢財！可是惹得四鄰親戚眼紅不已！

孟玉樓再醮西門慶，婚禮的細節都由玉樓前夫家裡的楊老太太一力張主。然而孟玉樓先夫的舅舅張四，卻在婚禮的當天，請了幾位街坊眾鄉鄰來圍堵這筆資財！

只見那張四先開口對孟玉樓說道：「妳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的小叔楊宗保，都是我的外甥，都是我的姐姐生的，今日不幸宗錫死了，他一輩子賺了一場錢，有人主張讓妳改嫁，這是妳的家務事，我也難管。怎奈我另一個外甥宗保年幼，養育他得責任都在我的身上。他是你先夫一母同胞所生的，莫不這麼大一筆家當都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裡，妳手裡有東西沒東西，嫁人去我也難管。只要妳把箱籠打開，同眾人看一看，是妳的，妳還擡去，我不留下，咱們見個明白。娘子妳意下如何？」

孟玉樓聽了張四舅這一番話，立時哭了起來：「您老人家差矣！我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裡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頭；房子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具等物件，我也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的欠帳，那文書合同，都已交與您老人家了，家中還有甚麼銀兩來？」

張四只不相信孟玉樓的話：「妳有銀兩也罷，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着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大家看一看，妳的東西妳還拿了去，我又不要妳的。」玉樓氣道：「莫不連我的內衣鞋襪，你也要瞧不成？！」

聽了這話，在座四鄰，你一言，我一語，交頭接耳，正亂著的時候，孟玉樓的姑姑楊老太太柱著拐杖，自後方緩緩踱了出來。眾四鄰讓開一條路，齊聲向她唱喏。那楊老太太便與眾人還了萬福，陪著眾人坐了下來。

只聽她一開口就說：「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姑，難道這裡還沒有我說話的份兒？死了的也是我姪兒，活著的也是我姪兒，十個指頭，咬着都疼啊！」四座眾鄰見她說得富有感情，都點頭稱是。

楊老太太又繼續說道：「如今休說她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他又沒有子嗣，留下個少女嫩婦的，你們還攔著不教她嫁人，留着她做什麼？」眾街坊鄰居都高聲說道：「老太太說得有理！」這老太婆接著又一派溫情地說道：「難道她娘家陪嫁來的東西，也要她留下不成！她背地裡從不曾私自給予我什麼好處，所以我我護著她，也是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姪兒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和的個性兒呢！不然，老身也不管他的事！」

那張四在一旁，把楊老婆子瞅了一眼，沒好氣兒地說道：「您真的沒拿她的好處嗎？俗話說：鳳凰不落在沒寶貝的地方！」此這一句話，可道著了楊老婆子的真病。她立刻發怒，紫漒了臉皮，扯住張四，破口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無能不才，卻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算楊家老幾？」

那張四不服氣地反駁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卻都是我姐姐生養的；你這個老咬蟲！才是幫著外人欺負自家人！」楊老婆子便也扯開嗓子，指著張四狠毒地叫囂：「你這賤沒廉耻的老狗骨頭！她少女嫩婦的，留着她在屋裡，你是何算計？如果不是圖色慾，便欲起謀害之心，把楊家的金錢據為己有！」

張四立刻說道：「我不是圖錢，怎奈他們是我姐姐的孩子。若有差遲，都是我的責任！過不得日子的，又不是妳！妳這老殺才！」楊老婆子又罵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這麼一張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張四在罵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怪不的恁無兒無女！」楊婆子更急了，當下不顧臉面地狠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

多虧眾鄰舍勸住了，大夥兒都說：「老舅，你讓老太太一句兒罷。」媒人薛嫂兒見他二人鬧鬧嚷嚷地，便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領著西門慶家小廝們，趁亂裡，七手八腳，將孟玉樓的床帳、裝奩、箱籠，搬的搬，擡的擡，一陣風都搬走了！

那張四氣得眼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眾鄰舍見不是事，很費勁地安撫了一回，各人便都散了。過了幾天，西門慶用一頂大轎子，四對紅紗燈籠，玉樓的姐姐送親，小叔楊宗保頭上扎着髻兒，身上穿著青紗衣，騎著馬，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謝了宗保一疋錦段、一柄玉縧兒。玉樓的丫環蘭香、小鸞兩個都跟了來疊被舖床，小廝琴童亦帶過來伏侍。

三日之後，只見楊老太太受邀來到西門府，當日大官人便贈予她七十兩銀子併兩疋尺頭，自此親戚往來不絕。

孟玉樓嫁人，可說是整部《金瓶梅》裡，最火爆的場面之一！作者暴露了張四舅對錢財的覬覦，楊老太太分明拿了玉樓的好處，才出面替她說話，卻還裝模作樣的地自誇是公道。及至謊言被拆穿，所謂「鳳凰無寶處不落」，她索性一點體面都不顧了，只管用最狠毒的字眼潑口罵人！另一頭，薛嫂子卻帶人偷偷地將玉樓家當，一陣風似的全數搬往了西門慶家。原本愛看熱鬧的鄰居們，見情勢至此，也都各自找了臺階下場，登時群眾一哄而散。而蘭陵笑笑生確實寫活了市井人情，使讀者忍不住拍案驚喜！

這是一場鷸蚌之爭，在舞臺前端聲嘶力竭的兩大演員，一位僅獲利不過百兩，另一位根本一無所獲。而那後臺的西門慶卻是最大的贏家！孟玉樓這一筆二、三千兩紋銀的豐厚妝奩，將是他日後事業起步的資本。從孟玉樓不願嫁給讀書家庭的尚舉人做正妻，卻寧願給商人西門慶當小妾，亦可見當時世俗待嫁女性，早已看準了能及時賺取暴利的富商大賈，並不顧一切地投以無限激賞與青睞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