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李瓶兒的苦,是含在嘴裡,又吞進肚裡,連個傾吐的對象也難尋覓的苦!
兒子明明是心頭的一團蜜,丈夫的寵愛也是她命中的甜。卻沒想到兩者竟會交織出她生活中彌天蓋地的一張苦網來!
李瓶兒終究成了西門慶眾妻妾忌妒的對象,尤其是來自潘金蓮虎視眈眈的威脅與迫害,竟導致官哥兒和自己的相繼死亡!李瓶兒既已預見了自己的下場,卻束手無策,一路坐以待斃,直到嚥氣!
想當初,兒子剛出生,李瓶兒就曾經因忍受不了壓力,而向一個妓女吳銀兒訴苦。只因西門慶一天好幾回進她的屋裡來看孩子,「就為這孩子,來看他不打緊,教人 把肚子也氣破了!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裡咒得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說的,只與人家墊舌根,誰和孩子爹有什麼大閑事?寧可他不來我這裡還好。要不然,第二天又 教別人擠眉弄眼地說我們攔著大官人,不讓他到別人屋裡去。所以我剛才看到他在這屋裡,就要他趕緊出去。銀姐啊!妳不知道,我們這個家裡的人多嘴多 舌……。」
家裡最多嘴舌的,莫如潘金蓮。她有時真是平白造謠,惹得吳月娘大為光火!直在背地裡發狠:「如果李瓶兒敢這麼嚼舌根,不拘幾時,我早晚要好好地和她對質一場!」
每回輾轉聽到這樣的話,李瓶兒兩隻胳膊都軟了,連針線也拿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半句話也說不上來。直到最終,她都是委屈求全:「我哪裡敢有一句 閒話?大娘平時也很照顧我,我難道是這麼不識好歹的人?膽敢說她的壞話!就算我敢說,又能對著誰說去?」真真道出了她孤絕的處境。
西門大姐總是很同情她,有時也打抱不平,就曾勸她勇敢一點,站出來反抗潘金蓮的謠言,最好是與她「當面鑼,當面鼓」地對話。然而李瓶兒終究是不敢。「我對 得過她那嘴頭子?老天有眼罷了!反正她是日夜算計我,我們娘兒倆個,哪一天教她算計了去,不然怎麼是個終局?」
到了第五十八回,潘金蓮喝醉了,一個人待在房裡。因見西門慶夜裡在李瓶兒房中歇息,早晨又忙請任醫官又來看。金蓮打從心裡惱火,知道是李瓶兒的孩子不舒 服,卻沒想到一走進門,便在黑影中踩了一腳狗尿,回到房裡叫春梅點起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的新鞋兒上都沾汙了。登時氣得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 燈,把角門關了。拿了一根大棍子把那狗沒高低地只顧打,打得狗兒怪叫起來。
李瓶兒聽見了,便差遣迎春來說:「我們哥兒才吃了藥,剛睡著,教五娘這邊不要打狗了吧。」然而潘金蓮簡直一事不做二不休,開了門,放狗出去,又尋起秋菊的 不是來。看著那雙紅鞋,左也氣,右也惱。再把秋菊喚至跟前來說:「這麼晚了,狗也不打發去,只顧放在這屋裡做甚麼?教牠遍地撒尿,把我這雙才穿了三四天的 新鞋兒,踩了一鞋幫子尿!妳也不來給我點個燈兒出來!竟是裝聾作啞?」
那春梅也跟著數落,金蓮愈想愈氣,拿起鞋底子照著秋菊的臉狠打,這樣還不夠,又掄起鞭子來雨點般地打得這丫頭殺豬也似地叫。那邊官哥才闔上眼兒,立刻又驚醒了!李瓶兒只得又叫繡春來與潘金蓮說:「請饒了秋菊,不打她罷。只怕嚇醒了哥哥!」
金蓮本心來裡就有氣,聽見這麼一說,越發心中竄起一把火,連連打得秋菊二三十下馬鞭子,才肯放手。李瓶兒在那邊屋裡,只是雙手握著孩子的耳朵,腮頰痛淚,敢怒而不敢言。
官哥兒死的那一天,作者描寫李瓶兒痛斷了腸:
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得昏過去半日,方才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裡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上了!我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
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躺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我枉費辛苦,乾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
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鬅鬆,烏雲散亂,便道:「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乾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妳的身子也要緊!」
李瓶兒見小廝們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妳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叫了一聲:「我的兒嚛,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
官哥兒出殯時,西門慶怕李瓶兒難過,刻意不讓她去墳地,李瓶兒一口氣跑到大門首,趕著棺材一口一聲:「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得連聲氣都破了。不防一頭撞 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得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扶將起來,勸歸到後邊去了。才回到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官哥兒愛玩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 在床頭上,想將起來,又哭個不了……。
世人都曉《金瓶梅》專寫男女風月苟且之事,其實蘭陵笑笑生乃是描摹世態人情的高手!他的寫作,活靈活現地逼出了人人內心感同身受的情感。李瓶兒撕心裂肺地叫喚:「不來家虧心的兒嚛!」那一句:「大媽媽,妳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聞者能不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