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上回提及《金瓶梅》第二回潘金蓮手裡拿著叉竿放簾子，忽然被一陣風颳得手持不穩，那叉竿正打在一個人的頭上。

這個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博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書上形容的西門慶，顯然是位美男子！他不僅長得高大魁梧，而且性情瀟灑倜儻，放浪多情。

當日潘金蓮手中拿不牢的叉竿，碰著了西門慶綴有流蘇的帽子，而他的髮髻上還有一支相當顯眼純金打造，走起路來會玲瓏作響的簪子，日後他與潘金蓮熱戀時，金蓮送過他一支「並頭蓮瓣」髮簪，雖然不是名貴的金銀所打造的，然而上頭卻刻著女子的濃情蜜意：「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這舉動大約也和我們現今為情人套上戒指的涵義相仿，表示彼此相屬，不離不棄。有趣的是，潘金蓮初見西門慶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叉竿其實是打著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那便是西門慶頭上的「金井玉欄杆圈兒」。

在明代，嗜好養鴿子的人都知道，「金井玉欄杆」是一種名貴品種，這種鴿子體型嬌小，玲瓏挺拔，全身烏黑發亮，頭形渾圓，雙眼以「金睛」為上，因音調略為轉換之後，人們習稱之為「金井」。此外，這種黑楞鴿子兩邊翅膀後梢帶有兩道純白色的羽毛，看起來就像一圈白玉欄杆。「金井玉欄杆」在《鴿經》中，明白紀載道：「金眼鳳頭，翅末有白稜二道如欄。」而西門慶用來束髮的黑檀木髮圈，木質黑亮，外鑲一圈白玉，做工精緻，箍在髮髻上，遠看就像名鴿金井玉欄杆一般地嬌貴。當日便是這時尚男的束髮圈，碰上了潘金蓮手裡挑勾簾子的叉竿，因而引發了秋波一轉，意惹情牽的愛戀情思。

於是《金瓶梅》裡寫道：「潘金蓮見那人生得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西門慶原本即貌比張生、潘安，當時他穿著一件綠色的斜襟寬袖長衫，料子是純絲質的羅綢，這種布料質地緊密，然紗孔通風透涼，像細緻的網羅，很適合夏季穿著，頂級的羅衫衣料來自杭州。西門慶穿上這一襲絲羅長衫，更顯得「身材凜凜，話語非凡，一表人才，軒昂出眾。」既然他是個很懂得穿著的男人，那麼除了名牌束髮圈，一身杭綢之外，他的鞋子一定也有來歷，書上說那可是蘇州松江的陳橋涼鞋。根據文人范濂《雲間據目鈔》的說法：明代至萬曆以後，才有專賣男鞋的店面，而且在工藝上愈趨輕俏精美，尤其是在蘇州宕口陳橋一帶，有史大涼鞋店，他們以黃草編涼鞋，明代人稱為蒲鞋，鞋底緊實，手工甚為精良，因此「貴公子爭以重價購之」！西門慶以輕美潔白的上等清水棉布襪兒，搭配陳橋蒲鞋，再套上玄色挑絲護膝褲，令人想起日後潘金蓮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了一雙親手做的挑綫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緞子的護膝褲，那表裡刺繡的針線功夫，婉約而細膩動人。這樣的貼身禮物，直令西門慶為之傾倒！

在西門慶全身的穿戴中，最酷的造型應該屬他的「眼罩」。眼罩在書中多處稱為「眼紗」，例如：小說第四回西門慶初次與潘金蓮幽會得逞之後，出門時，「一面看街上無人，戴上眼罩，笑了去」。寥寥數語，盡得人物風流！彷彿今日名人怕狗仔隊跟蹤，因而外出時總是帶著墨鏡好掩人耳目。到了第六回，寫二人繼續背著眾人約會偷情，「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下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

細心的讀者還能注意到，在西門慶買通了官府流放武松之後，或許是不用再遮遮掩掩了，於是他也就很少再戴眼紗外出，僅偶爾「便衣小帽帶上眼紗」，仍舊是一派達官要人的姿態。明代文人王世貞有〈眼罩〉詩云：「短短一尺絹，占斷長安色。如何眼底人，對面不相識。」那麼眼紗除了防塵，掩飾身分恐怕才是它最主要的用途。

我們試著想像一回，西門慶一身杭綢，名牌髮飾，高級涼鞋，戴上眼紗，手搖飄霞灑金的摺扇兒……。這時尚達人的名模姿態，該會吸引多少女性關愛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