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在整部《金瓶梅》裡，西門慶真正愛過的人只有潘金蓮與李瓶兒。他愛潘金蓮的美麗哀怨與嬌嗔；又愛李瓶兒馴良多情而敏慧。

遇見潘金蓮的那一天，正是初春天氣回陽，臘梅芬芳的時節。戶外春光一片明媚，潘金蓮心情也甚好，因此打扮得十分嫵媚，專等武大出門之後，就在窗簾下站了一 會兒。這一日也是合當有事，竟有一個人從簾下走過，當時金蓮手裡正拿著叉竿放簾子，忽然颳起一陣風將叉竿吹倒！那金蓮手擎不牢，叉竿便不偏不倚地掉在那人 頭上。金蓮慌忙陪笑，這個被被叉竿打著的人，登時立住了腳，待要發作，回頭一看，卻沒想到是個美貌妖嬈的女子！

這被叉竿打著的人當然是西門慶，而在他眼中的美人兒梳著黑鬒鬒、賽鴉鴒的髮鬢兒，兩道翠彎彎如新月一般的眉毛，櫻桃小口兒、瓊瑤鼻，還有那粉濃紅豔的香腮，妝點得嬌滴滴銀盆臉兒嫵媚異常！
這是身為賣炊餅的武大妻子潘金蓮，首度在西門慶眼中所展現青春美麗的容顏。到了第十四回，潘金蓮過生日，那時她已嫁給了西門慶，儼然是一位富商太太，作者於是著重描寫她光鮮的穿著和打扮：
只見潘金蓮上穿丁香色潞紬雁銜蘆花樣對衿襖兒，白綾豎領，粧花眉子，鎏金蜂趕菊鈕扣兒；下著一尺寬海馬潮雲，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緞子白綾高底鞋，粧花膝褲，青寶石墜子，珠子箍。

首先，金蓮身上穿的襖兒是丁香色的，關於這一類衣料的色澤，在其他各回中也寫做紫丁香色，因此這件上衣是很雅致的淡紫色。所謂「潞綢」，即古代潞州所織造 的綢緞。潞州在今天的山西，是中國北方製造絲綢的重鎮。至遲到了明代，潞綢已經發展到鼎盛期，山西潞綢因而成為皇家貢品。依據《潞安府志》的記載，明初洪 武年間，潞州六縣有桑樹八萬餘株，織機超過九千張，綢莊絲店遍佈在大街小巷，而家家戶戶隨處可聞機杼之聲。

潞綢的品類繽紛多彩，花色包含了：天青、石青、沙藍、月白、醬色、油綠、秋色、真紫、艾子等十餘種，由於潞綢的發達與高產量，致使明代中葉以後，「士庶皆 得為衣」，僅一部《金瓶梅》就有十七處提及潞綢，同時期的短篇小說集《醒世恒言》，也有多處提到潞綢。小說往往反映了現實人生，因此我們可以在這些作品的 描寫中，想見當時人們的穿著，已達到衣料質地精美與花紋繡色紛繁的榮盛景況。

潘金蓮過生日時所穿著的淡紫色絲質左右兩邊衣襟相對小襖兒，上頭繡的是「雁銜蘆花」的圖樣，這是大雁引頸，口銜一支蘆花，張翅欲飛的模樣。「雁銜蘆花」是 明代藝術造型中很受歡迎的一種紋樣，除了在畫冊上可以見到之外，玉石與木器的雕琢藝術上，也經常可見這類圖型，不僅刻畫得很傳神，而且往往在視覺上形成了 極強烈的動律感。

在衣料與繡花之餘，潘金蓮這款新裝還有一大特色，即「白綾豎領」與「妝花眉子」。白綾是一種白色、質地光亮如鏡面的絲織布料，布面上呈現層疊的山形斜紋， 觀之如冰淩的紋路，因此稱為白綾。它的觸感輕薄柔軟，在《金瓶梅》出現的明代中後期，已成為女性服飾上最講究的布料之一。此外，潘金蓮的白綾立領開襟處， 還鑲嵌了兩道彩色的滾邊，這就是所謂的「妝花眉子」。

當時女性服裝上還有一項重大的變革，即「紐扣」的發明與大量運用。這一項變革帶出了中國服裝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嶄新式樣──「立領」的出現。正因為領口綴有 紐扣，可以使領尖處聚攏扣合，因此明代的女性服飾出現了中國第一批豎領襖，而且當時女子尤其喜愛以披風外罩豎領襖，成為最為流行的搭配組合。

明代仕女上衣領口所縫綴的紐扣為子母扣，材質有金、銀，或金銀嵌寶，亦可為素面，或嵌刻福、祿、壽、梅花、牡丹等各種花樣。立領有時作兩領尖下翻，配上華 美的紐扣，簡直就是獨樹一幟的領口風光！同時，立領的出現，更能突顯女性秀麗白皙的頸項，使她們在坐臥行動之間，流露出東方女子特有的嫋娜與娉婷姿態。

在這一回裡，潘金蓮立領上扣的是「鎏金蜂趕菊鈕扣兒」，原來在明代仕女所喜愛的鍍金鈕扣造型中，有一種以花卉居中，旁襯一隻蝴蝶或蜜蜂的特殊款式，特稱之 為「蝶戀花」與「蜂趕菊」，而潘金蓮白綾立領上的鎏金鈕扣，便是蜂趕菊的形制。這區區鈕扣的細膩圖雕，如此富含典雅的詩情與畫意！可以想見，十六世紀是個 多麼令人著迷的美裝時代！

接著我們再來看看潘金蓮在紫丁香白綾立領對襟襖之下所搭配的「一尺寬海馬潮雲，羊皮金沿邊挑線裙」，這是明代中後期，女性的裙子為符合腰身版型，所特別設 計的款式。裙子前擺與後擺的裙幅較寬，上面繡有海馬、波浪以及雲霞等圖案，兩側裙幅打摺，裙底沿邊使用貼金箔的羊皮鑲邊，非常華麗，而且具有垂重感。裙子 裡面還穿著美麗的妝花褲襪，三寸金蓮則是大紅緞子襯白綾的高底鞋，耳垂上裝綴著青寶石耳環，還有那秀髮間佈滿珍珠的髮飾……。

潘金蓮的美，我們只看了一點零星的局部，便已折射出明代中晚期社會富庶的大致光景，以及人們愛美、玩美的高度興致！而她最有看頭的地方還在於令人意想不到的髮型、繡花鞋、兩道彎彎的秀眉、捻酸吃醋的話語，以及哀傷頑豔的情調。這一切只能留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