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在紛繁多彩的紅樓女性世界裡，聲勢非凡出眾者，首推王熙鳳。
王熙鳳的地位重要，在這偌大的故事架構底下，我們首先清楚地看到作者安排了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等三位主角，來演繹十八世紀貴族閨閣裡的愛情風波；而與 此想對舉的，正是以王熙鳳作為一支擎天柱，貫穿了賈府家族的興衰榮辱。因此，《紅樓夢》一書如果剝除了王熙鳳的戲份，這個故事框架將會崩解凋敝，僅剩一段 才子佳人的愛戀奇談。

王熙鳳出身於金陵門閥，她的叔叔王子騰家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中，官位家聲最為烜赫的一族，因此鳳姐兒出身高貴，從小見多識廣、傲視群倫。她未出閣以 前，好著男裝，又有一個像男孩子一般的正式學名，使我們可以想見，她的父母親也將它當作男孩子教育，這也是養成她日後在榮國府裡，仲裁事務時，往往殺伐決 斷、歷練老到的成長背景。

當日劉姥姥進府打秋風，周瑞家的向她老人家解釋，如今管家的奶奶是王熙鳳，一提到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別人都大！「如今出挑得美人兒一般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不過她呢！」

我們只看王熙鳳在秦可卿喪事期間，整頓寧國府的嚴明作風，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樹立威權的本事。其實要做好賈府當家奶奶的職務，並不是容易的事。王熙鳳上頭 有三層公婆，中間正庶姊妹弟兄妯娌，下層的奴僕男女，幾乎彼此之間都有複雜的矛盾糾葛，鳳姐兒的婆婆邢夫人要幫大老爺討老太太的貼身丫環鴛鴦做妾，她一度 陷入尷尬的夾縫，幸好及時巧妙地脫離了危險處境。王夫人當面斷定大觀園裡拾獲的風月物件──繡春囊，是鳳姐所有，這樣的委屈，她也能及時洗刷。

王熙鳳還有一項最大的特長，便是為賈府宗法層峰的老太君，製造晚景中的熱鬧歡笑！她的詼諧經常也是化解危機的靈藥，因此鳳姐兒絕不是丑角一般的人物所能概 括。當賈母為了賈赦要討鴛鴦而大發雷霆，眾人深陷戰戰兢兢、鴉雀無聞的難堪時刻，就是王熙鳳顯露本領的時機。她一開口，竟然假意埋怨起老太太來了：「誰叫 老太太會調理人？把人調理得水葱兒似的！」這麼簡單的兩句話，便逗得老太太一笑，緊張的氣氛也就瞬間化解了了一大半。那剩下的一點餘怒，也在王熙鳳的幽默 調笑之中，逐漸平息了。

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鳳姐又繼續說道：「我那裏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 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裏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得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 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 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地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 年紀輕，怨不得眾人不放我在眼裏。更可笑那府裏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地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 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 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王熙鳳變換著各種說法，一面奉承賈璉，同時也炫耀自己的才能，說話多巧妙！然而背後也隱藏了深沉的弄權和貪利的心思。鳳姐兒說：「我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 報應的，憑什麼事，我說行就行！」作者以她的快人快語，暴露其心機與私慾。她以狡詐狠毒的方法，騙得尤二姐進入大觀園，接著便直闖寧國府，當場翻臉逞威！

那寧府中，下人黑壓壓跪了一地，也只能討饒。她指著尤氏痛罵：「妳發昏了？妳的嘴裏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是他們給妳嚼子啣上了？為什麼妳不來告訴我去？妳 若告訴了我，這會子不平安了？怎麼得驚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妳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裏壯，妳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 來？妳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還狠命地啐了她幾口！

鳳姐兒的威稜無人敢擋！下人興兒早就對此發過一通議論，卻沒能警醒尤二姐，以避免災禍：「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她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 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這張嘴還說她不過。奶奶這樣斯文良善的人，哪裏是她的對手！」

王熙鳳以狡詐狠毒的手段逼死了尤二姐，她是家庭戰場的勝利者，然而她畢竟不是賈府的政治家，當年秦可卿臨終託夢，指陳家族所面臨的危機，希望她多置義田、 立家塾，將來退敗後才有依靠。但是鳳姐兒只看中眼下的實利，將未來的生路給擱置了，這一點卻和探春的才幹形成了對照。

探春偶然得到理家的機會，便立刻顯現出久遠規劃的眼光，與興利除弊的細膩盤算。這位優游在琴棋書畫文藝世界裡的大家閨秀，雖有組織才能和理想抱負，然而過 往最大的實踐，也僅止於籌組詩社。探春的才情高雅，氣質清新，心思精細，從不忸怩作態。她的住處氣象闊朗，喜好以字畫裝飾空間，特別是收藏了顏真卿的墨 跡，顯現其氣度不俗！還有米芾的煙雨圖，更凸顯出她開闊的心胸和情趣。

這樣一位在處事精明度上，與王熙鳳不相上下的大家閨秀，卻一生面臨著尷尬的處境。她的庶出身份，生母趙姨娘的猥瑣陰險，在在使她無地自容。以至於親舅舅趙 國基死了，她堅守慣例，不肯容情多賞一分錢，同時又趁機黜免了賈環、寶玉與賈蘭上學時，重複支出的點心紙筆銀錢。這些舉動，著時驚動了府中上下，卻唯有王 熙鳳對她看重禮遇有加，鳳姐兒叮嚀平兒道：「她雖是姑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 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說駁得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王熙鳳對探春的另眼相看，曾一度使這大家庭興利除弊的風氣呈現積極的榮景，大觀園終於有了具體的管理辦法，一切稻米、竹筍、蓮藕、花果、魚蝦，都成了經濟 作物。各區委派差役承包，一年可淨賺四百兩銀子！然而賈府的現實處境已是「主僕上下安富尊榮僅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在偌大的頹敗景象中，探春的經濟措施 就像是在即將垮台的高樓上，補了幾根釘子，能夠挽救的局面已是有限。而探春的清醒與籌謀，也僅顯露出她內心的淒涼與無限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