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金瓶梅詞話》第四回寫道：鄆哥兒在兜售雪梨的時候，發現茶坊的王婆勾引那賣炊餅的武大老婆與西門慶偷情一事，結果被王婆子一頭叉，一頭大粟暴，直打出大街上去！

這喬鄆哥兒氣憤不過，隨即找上了武大，武大看他有話要說，便挑了擔兒，引着鄆哥到個小酒店裡，歇下擔子，拿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壺酒，請鄆哥吃。武 大說道：「好兄弟，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武大道：「怎麼會有這疙瘩？」「實對你說，我今日本想將這籃雪梨賣給西 門大官，可街上有人說：他在王婆茶坊裡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見了他，賺得三五十文錢。怎奈王婆不放我進房裡尋他，大粟暴打出我 來。所以我特地來尋你！」

武大慌忙問：「真個有這等 事？！」鄆哥道：「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每日出門，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你問道是真是假，莫不我哄你不成！」武大聽罷，恍然大悟：「兄弟，實不瞞你 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這兩日好像精神錯亂，見了我就不高興，我本來就有些疑忌，你這話說得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 去捉奸如何？」鄆哥反罵他糊塗道：「你老大一條漢，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利害得很！你如何是她對手？況且他三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來了，他把你老婆藏起 來，那西門慶高大魁梧，拳腳功夫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都綽綽有餘！他又有錢有勢，倘若反告你一狀，你就只好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替你做主，結果反害了自己 的性命！」

武大聽如此說，只得嘆氣：「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麼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着，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 說，只像平常一般。明天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進去時，我便來叫你。你挑着擔兒，只在左邊等我。我先去惹王婆那老狗，她必然來打 我。我就把籃兒丟到街心，你看到這個暗號就搶入，我會一頭頂住那婆子，讓你鑽空奔入房裡去，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多虧兄弟你了！我這裡有數十 貫錢，都給你了！你明日可得早早地來紫石街巷口等我！」

鄆哥兒因跑去向武大揭發王婆，又自告奮勇出計策幫助武大捉姦，武大因而送給鄆哥兒數十貫錢，然而這「數十貫錢」到了《繡像金瓶梅》作者的手裡，卻改成了 「兩貫錢」！想來崇禎年間的改寫者一定沒法兒裡解，武大身上怎麼可能隨時帶著數十貫錢？晚明時期，一貫銅錢的價值相當於一兩白銀，數十貫錢就等於數十兩白 銀，這絕不是賣炊餅的武大可隨身攜帶的財力。而當時一個銅錢為一文，一千文用繩子串成一貫，重量約七斤，數十貫錢少說也有一百多斤重，武大也不可能既挑炊 餅擔子，又扛著一百多斤的銅錢在街上跑。

因此《繡像金瓶梅》的作者便將武大的謝禮，一口氣從數十貫錢縮水成了兩貫錢。其實《詞話本金瓶梅》的故事是根據《水滸傳》裡武松打虎與潘金蓮偷情等情節， 加以改寫擴編而來，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而這兩個前後關係密切的故事，成書年代經考據都在明代宣德年以前，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是紙鈔，因明朝統治者開國之後， 有鑑於元朝末年經濟崩潰已至於政權倒台，因此發行了「大明寶鈔」來穩定金融。然而紙鈔實行不過百年，也已貶值得相當厲害，明代中晚期大約是萬曆以後，百姓 生活中已逐漸用白銀取代了紙鈔，五十兩一錠的銀子稱為「元寶」，這個名稱承襲自「元朝寶貨」之意。

元寶兩頭尖翹，中間凹陷，便於纏在腰間，然而一般人日常生活其實較常使用的還是散碎銀子，因為白銀質地軟，於是人們經常使用專門的工具鑿剪銀子之後，再用 「等子」秤重。白銀於是成為社會上主要的貨幣，並以銅錢為輔，而紙鈔便逐漸退出了金融市場，晚明作家恐怕已是不能理解距離他將近一百五十年前明代開國之 初，紙幣在社會上的合法性與普遍性，以為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銅錢，實不合理，因此將武大順手掏出的數十貫紙幣，改成了區區的兩貫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