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舊家,禮法最重──賈寶玉的生活禮節
朱嘉雯
「晨昏定省」是古代世族子弟生活中不可減省的禮數。子孫們於早晨和晚間到長輩的房中請安問候,有時得做到極為講究的地步,例如:經過長輩住房,不能過門不 入。我們還記得《紅樓夢》第五十六回,賈寶玉將去見舅舅王子騰,幾個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等六個人跟 隨,另外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等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們又吩咐了他六人一些該 注意的事項,那六人連忙答應了幾個「是」,接著捧鞭墜鐙,服侍寶玉慢慢地上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 玉。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得下來。」沒想到周瑞側過臉來笑著告訴:「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 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啟、李貴等便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 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管家賴大走了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 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個安。寶玉不認識他的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馬已過去,那個小廝的領班 方帶人離去。寶玉一行人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他們一出角門,李貴等都各自上了馬,前引傍圍地一陣煙 去了,不在話下。
然而像《紅樓夢》這樣的一部描寫貴族人家生活的大家庭小說,卻是以賈寶玉挨了父親一頓毒打之後,賈母減省了孫兒寶玉的晨昏定省,才凸顯出這項規矩一直都存 在的事實。第三十六回話說賈母見寶玉被父親重責的創傷漸漸痊癒了,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道:「以後 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 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這麼一來,可謂正中下懷。因為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 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弔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於是日日只 在園中遊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
《紅樓夢》作為珍貴的清初貴族生活史料,便在於它保留了旗人家族的生活細節。例如:第九回賈寶玉早晨上學之前,先向父親請安。賈政此時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 客們閑話。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 了我這門!」眾清客相公們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的。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 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的手走出去了。
賈政又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的。因而向他說道:「你們 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麼書!倒念了些胡言混語在肚子裏,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了,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嚇得李貴忙雙膝跪 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得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 政也撐不住笑了,於是說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裏師老爺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 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退了出去。
所謂「打欠兒問安」是將左腿搶前一步,右腿彎曲下跪,並將右手握半拳下伸。這是僕人見主人時的禮節,源於八旗兵的軍禮。我們看在《紅樓夢》裡,寶玉行禮問 安等處,《庚辰本》和《甲辰本》脂硯齋夾批處,都曾明確指出:「好規矩」、「一絲不亂」、「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創造了 甄士隱這號人物,意欲以諧音「真事隱」明白告示讀者,他的寫作已經刻意隱藏了家族歷史中真實的一面,然而文本中諸多生活細節上的描述,又在在提醒我們留意 到曹家的生活經驗,因此作者的身世背景其實是藏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