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奇癖──《紅樓夢》連環套

                                                                                                                             朱嘉雯

中國古典小說裡接觸到女性首飾時，曾出現一個現代不常使用的字──釧。根據《說文解字》，釧即為「臂環」。到了《南史‧王玄象傳》，則更清楚地寫道：「女臂有玉釧。」

不過金釧兒、玉釧兒在《紅樓夢》裡，卻是一對姊妹的名字，尤其是姊姊白金釧，她的名字與《金瓶梅》裡的韓金釧兒極為相似，可能在明、清之際，金釧、玉釧是 女孩子家很常用的閨名。只不過《紅樓夢》裡的金釧卻因為招惹賈寶玉來吃自己嘴上胭脂，竟而惹來大禍來！她當日一句輕浮的話：「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 是有你的。」卻是不經意地預言了不久之後自殺的悲劇。

金釧兒出場在第七回，她和香菱站在台階上玩耍、曬太陽，並與周瑞家的一同為香菱的身世之謎而嘆息。金釧兒的陪襯形象，也許是作為賈寶玉奇特行為的重要施力 點。「吃胭脂」是寶玉很特殊的癖好。一個並非寶玉之貼身丫環，卻主動挑逗他來吃自己醉唇上的胭脂，這反映出《紅樓夢》男主人公古今無雙的愛紅之癖來。這是 個引人爭議「胭脂奇癖」，沒有金釧兒的逗引，還不足以顯現出來。

有一回因賈政叫喚寶玉，於是王夫人房外便有金釧兒、彩雲、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在廊檐底下一字排開，等候賈寶玉的正式排場。及至見到寶玉走來，她們 卻都抿著嘴笑，其中更有金釧兒一把拉住了寶玉，悄悄地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幸而彩雲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正 心裡不自在，妳還奚落他！」金釧兒的輕薄言語中，埋藏著寶玉的奇行異言，同時也為她日後總愛同賈寶玉開玩笑，而且動輒揶揄他的習性，預做了鋪墊。

某個夏日，王夫人午憩，金釧兒坐在一旁為她邊捶腿，卻也一邊打著瞌睡，當時寶玉輕輕地走到跟前，將她的耳墜子輕輕一扯，金釧兒便睜開了眼睛。寶玉接著又悄 悄地笑道：「就睏得這麼著？」金釧兒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闔上了眼。寶玉看見了她，就有點戀戀不捨，於是探頭瞧瞧王夫人正闔著眼，便在自己的荷包取 出香雪潤津丹來，向金釧兒的口裡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拉著她的手，悄悄地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妳，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 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 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著你。」

金釧兒與寶玉之間的言行，已到了觸怒了王夫人的地步！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著金釧兒的臉重重打了個嘴巴，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 教壞了！」嚇得寶玉一溜煙逃走了，金釧兒則一聲不敢言語。王夫人要立刻攆她出去，金釧兒跪地苦苦哀告，王夫人仍執意不肯收留，逼得金釧兒出府之後，竟投井 自盡了！

小說至第三十回，金釧兒的投井事件還導致寶玉受到父親的笞撻，這喜好吃胭脂的癖性所惹出之風波，從幾度打情罵俏到釀成死亡悲劇，一整串事件竟成為作者筆下 的連環套，接二連三地甚至牽連出賈環的惡意中傷，凸顯了賈寶玉與庶出弟弟之間的糾葛情結，以及從王夫人日後對玉釧兒的補償心態，教讀者明白了賈府用人與發 餉的矩度。則曹雪芹從賈寶玉的特殊癖好出發，將敘事層層推擴，編織出一幅綿密地網絡，將十八世紀貴族家庭裡母子、父子、主僕、正庶之間糾纏不清的愛恨情 仇，很自然生動地展現在世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