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風雲──《紅樓夢》裡的眾生相

朱嘉雯

這冰片和麝香誠然是貴重的香料，也是端午節前夕餽贈王熙鳳的最佳禮品。然而以賈芸還沒找到工作的情況看來，他是根本買不起的。此外，在當時市井間一般店舖 裡，十之八九也都是以賒帳的方式做生意，至端午、中秋、除夕才總結帳。因此賈芸賒貨的舉動，其實並不為過。然而問題就在於，賈芸的舅父畢竟看不起自己的親 外甥，不僅不肯賒貨給他，反而毫不客氣地數落了他一頓！我們只見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舖子裏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 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 不四的舖子裏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到別處去調貨。這是一。二則你那裏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 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倒楣的賈芸既賒不到香料，便在無精打采地在街上躑躇，卻又不小心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又聽那醉漢罵道：「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 芸忙要躲開，卻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隔壁鄰居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門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又嗜酒。如今正從欠錢人 家索了利錢，吃醉了回來，不想被賈芸碰撞了一下，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人。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 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裏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 「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這就是人人畏懼的黑道倪二的嘴 臉。
然而令讀者沒有想到的是，他喝了酒之後，豪興大發，一開口就答應借給賈芸十五兩三四錢銀子，大約值現今台幣五萬元。作者在這裡並不是寫整數十五兩，而是十 五兩三四錢銀子，不是很具有生活氛圍嗎？第二天，賈芸出了南大門，到香鋪裡買了高級的冰片和麝香，前去孝敬鳳姐兒。這時大觀園裡還缺一個專門植栽種樹的 人，當日王熙鳳一點頭，賈芸就現領了二百兩銀子，他立刻還給倪二十五兩三錢，再花五十兩銀子出西門找花匠買樹。這多還的十兩銀子，又可見曹雪芹的諷刺之 筆，雖然倪二明白地說道，不收利錢！但那畢竟是酒後之言，賈芸哪敢惹他？此處無疑道盡了非常細膩地人情世故。
從多還的十兩銀子可知那專門放高利貸的潑皮流氓，所貸出的利息真是可觀！不過，因為他又是在醉酒的情況下，大方借貸給賈芸的，這就與那精打細算反而錯失了賺錢良機的舅父，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自然又是曹雪芹的曲筆嘲諷。
賈芸在買辦完之後，剩餘的一百三十多兩銀子，大約今天台幣四十多萬元，全數入了自己的帳戶。另一頭，鳳姐兒也白白得到了名貴的薰香藥料。這顯然是一筆豪門私帳！
至於《紅樓夢》裡難得一見的市井流氓倪二，其實他的形象很可能脫胎自《水滸傳》裡的牛二。施耐庵在《水滸傳》第十一回裡，寫楊志為高俅陷害，不得已站在大 街出售自己的寶刀。不久之後，卻見路人全體向兩邊亂竄，紛紛跑入河下巷內去躲藏，口裡喊著：「大蟲來了！」楊志放眼一看，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喫得 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這便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毛大蟲牛二。他平常專在街上撒潑、行兇、鬧官司。如今來到楊志面前，聽說這口寶刀砍銅剁鐵，刀口不 捲；吹毛過，而且殺人刀上沒血。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裹了二十文三錢，一垛兒將來在橋欄杆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熱 鬧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卻都遠遠地圍住了觀望。楊志輕蔑了一聲：「這個值得甚麼！」說著便把衣袖捲起，拿刀在手，看得準了，只一刀便把銅錢剁做兩半。眾人群 情喝采！
曹雪芹借了喫得半醉的牛二，以及橋下香椒鋪等兩個元素，改寫成《紅樓夢》裡的醉金剛倪二醉酒借銀的一幕。他因喝醉了，一時豪情，借錢給賈芸到香料舖裡買香 料，沒想到第二天現賺十兩銀子，反觀賈芸的舅父名為卜世仁，其實諧音「不是人」，因為人苛扣吝嗇，又沒有眼光，未曾看出他的外甥如今長大了，鑽營逢迎的功 夫已達更上層樓，於是便失去了一次現賺十兩銀子的機會。這是曹雪芹幽默嘲諷的筆法。更重要的是，曹雪芹也學習了施耐庵藉市井無賴襯托主角楊志的筆法，寫倪 二其實是為了凸顯浮浪子弟賈芸，而賈芸這個角色，初看時，似乎不甚重要。其實他將在後續的故事裡，逐漸與賈寶玉發展出異常緊密的關聯性。

尤有甚者，曹雪芹的文學創作還有高過於施耐庵的地方，因為他在賈芸之上，再度暗示讀者留意王熙鳳這位當家奶奶的威重令行，在這一回裡，我們不難看出她在府 中的權力，早已遠遠地超過了她的丈夫賈璉，而且還應了俗話所說：「經手三分肥。」我們由小見大，便可以想見她日常以職權中飽私囊的情事有多麼嚴重了。有趣 的是，僅短短一回書，曹雪芹便寫盡了仗義的市井潑皮無賴、鏗吝的香料店舖老闆、亟欲翻身的落魄貴族青年，以及叱吒風雲的掌權少奶奶等各類型人物。讀者若是 細細品讀，《紅樓夢》的每一回故事裡，皆有道不盡的人生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