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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愛國
2010/08/13 22:15:37瀏覽371|回應0|推薦3
從袁騰飛笑駡今日憤青一無知、二愛國、三不怕死,想到了南宋那位既不怕死,亦似於用兵甚為無知的愛國詩人陸放翁。憤老紙上談兵,憤青筆尖殺敵。可哂可嘆,古今如一。

錢鍾書嘗云:「詩人例作大言,闢之固迂,而信之亦近愚矣。……然有忠愛之忱者,未必具經濟之才,此不可不辨也。放翁詩余所喜誦,而有二癡事:好譽兒,好說夢。兒實庸材,夢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復有二官腔:好談匡救之略,心性之學;一則矜誕無當,一則酸腐可厭。蓋生於韓侂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時風氣也。放翁愛國詩中功名之念,勝於君國之思。鋪張排場,危事而易言之。舍臨歿二十八字,無多佳什。」(《談藝錄三七放翁二癡事二官腔》)

同書論放翁談兵一節甚趣。其中提到稼軒由少至老,漸知輕重,乃趨沉穩;反觀放翁,却老而彌躁,揮筆愈狂、論兵愈易。好在亦只能拍劍撫几、賦詩長吁而已,沒有機會真正讓他一展「驛書驚殺」的身手,否則恐怕亦必如「度遼將軍」吳大澂(清卿)一般,到頭來灰頭土臉、任人笑罵不說,還造了個「八千子弟半摧折」的大孽。(據稱吳清卿當時請纓上陣,是為了吳俊卿昌碩一枚「度遼將軍」的假印,吳氏二卿前世莫非冤家?)

錢氏身居危世亂邦,擅於微言大義。此節借古諷今,駡盡當時多少「作態」兼「作假」的現代放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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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談藝錄132頁補訂二》:

放翁談兵,氣粗言語大,偶一觸緒取快,不失為豪情壯概。顧乃丁寧反復,看鏡頻歎勳業,撫髀深慨功名,若示其真有雄才遠略、奇謀妙算,殆庶孫吳,等儕頗牧者,則似不僅「作態」,抑且「作假」也(參觀 E. 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Penguin Books", 1971, 76 ff. "real performances" vs "contrived performances")。自負甚高,視事甚易。《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卷四十二記張魏公欲「一掃金人淨盡」,郭奕曰:「用條箒掃,抑用掃箒掃」;又卷一百一引《順昌戰勝破賊錄》記兀朮下令曰:「順昌城壁如此,可以靴尖踢倒。 」《劍南詩稿》卷二十一〈醉中作行草數紙〉云:「丈夫本意陋千古,殘虜何足膏碪斧。驛書馳報兒單于,直用毛錐驚殺汝」;其簡捷省力,更過於靴踢箒掃。然「驛書驚殺」,非即大言恫嚇而何。幾類《晉書朱伺傳》載伺所謂「以舌擊賊」而不「以力」矣。卷十一〈建安遣興〉第六首:「聖時未用征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憶山南〉:「老去據鞍猶矍鑠,君王何日伐遼東」;卷十三〈冬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詩〉:「八十將軍能滅虜,白頭吾欲事功名」;卷十八〈醉中戲作〉:「插羽軍書立談辦,如山鐵騎一麾空」;〈秋懷〉:「何時擁馬橫戈去,聊為君王護北平」;〈縱筆〉:「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卷二十〈夜讀兵書〉:「長纓果可請,上馬不躊躇。豈惟鏖臯蘭,亦欲封狼居。南鄭築壇場,隆中顧草廬。邂逅未可知,旄頭方掃除」;卷二十四〈夜坐水次〉:「白頭書生未可輕,不死令君看太平」;卷三十四〈村飲示鄰曲〉:「焚庭涉其血,豈獨清中原。征遼詔倘下,從我屬櫜鞬」;卷三十五〈書志〉:「君看此神奇,醜虜何足滅」;卷三十七〈太息〉第一首:「白頭不試平戎策,虛向江湖過此生。」此類篇章多不勝舉。劉會孟《須溪集》卷六〈長沙李氏詩序〉所謂:「陸放翁詩萬首,今日入關,明日出塞,渡河踐華,皆如昔人想見狼居胥、伊吾北。有志無時,載馳載驅,夢語出狂。」夸詞入誕,讀之每思及《三朝北盟會編政宣上帙》中童蔡輩伐燕章奏。如〈五月十一日夜夢從大駕親征〉長句,即彷彿《上帙》卷十一馬賢良獻郭藥師詩:「油然靉靆三千里,洗盡腥膻二百年。」袁伯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跋朱文公與辛稼軒手書〉:「嘗聞先生盛年以恢復為急,晚歲則曰:『用兵當在數十年後。』辛公開禧之際,亦曰:『更須二十年。』閱歷之深,老少議論,自有不同。」放翁詩篇,老且益壯,意氣不衰耶,「閱歷」未「深」耶。《劍南詩稿》卷三十三〈讀杜詩〉:「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几空嗟咨。」夫「但作詩人看」,正杜陵大便宜處;使果得君秉國,當時後世必以「致君堯舜」、「比肩稷契」責望之,或且貽「千古名士之恨」(參觀《管錐編》一一三○頁),未可保耳。放翁投老江湖,所言未見諸行事,亦得免於僨事,自是渠儂大幸,尚博得後世「撫几嗟咨」也。居位乃見虛聲之純盜,臨事始知客氣之難恃。《涑水紀聞》卷二記:「寇萊公一日問王嘉祐曰:『外人謂劣丈云何。』嘉祐曰:『外人皆云丈人旦夕入相。』萊公曰:『於吾子意何如。』嘉祐曰:『以愚觀之,不若未相為善,相則譽望損矣」(參觀黃東發《古今紀要逸編》論真德秀)。古羅馬史家論加爾巴帝(Servius Galba)云:「當其為平民,望之儼然,非常人也。苟未君臨天下,則舉世以為其必能平治天下矣。」(Maior privato visus dum privatus fuit, et omnium consensu capax imperii nisi Imperasset — Tacitus, Histories, I. 49, Loeb, I, 82)。聞聲相思,優於進前奉御焉。文士筆尖殺賊,書生紙上談兵,歷世皆有話欛。《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八〈沈約〉則引《譚藪》:「吳均〈劍詩〉云:『何當見天子,畫地取關西。』高祖謂曰:『天子今見,關西安在焉。』均默然無答。」《說郛》卷三十八引《傳載》:「齊吳均為文,多慷慨軍旅之意。梁武帝被圍臺城,朝廷問均外禦之計,忙懼不知所答,啟云:『愚意願速降為上。」《北夢瑣言》卷二十:「顧雲於市上收得孔明兵書,自負可將十萬,吞并四海。每至論兵,攘袂叱咤,若臨大敵,人謂之『按譜角觝。』」魏氷叔以古文家而好言兵法,然自知差明,《魏叔子文集》卷五〈答曾君有書〉云:「生平好讀左氏。曾著《春秋戰論》十篇,為天下士所賞識。然嘗自忖度,授禧以百夫之長,攻萑苻之盜,則此百人者終不能部署。」清世宗《揀魔辨異錄》卷上嘗笑「書生紙上談兵,數行之間,便身經大小百餘戰,闢土開疆十萬里矣。」奭召南良溯此風上至孟子,《野棠軒文集》卷一〈讀孟子〉,視李泰伯、晁以道之非孟,有過而無不及;其二曰:「既為游士之為,自必言游士之言。游士之言何也,易言之也,危言之也,牽合言之也,歆動言之也。使民執梃以撻秦楚,易言之也。且夫兵危事也,而孟氏易視之。」西方自古迄今,亦每以此為譏。馬基雅弗利練達政事,又撰作兵法,而操演時,暴日中二時許,迄不能號令三千步卒,使如法列隊成陣,儕輩笑其能言而不能行(Messer Niccolo quel di ci tenne al sole piu di due ore a bada per ordinar tre mila fanti secondo quell'ordine che aveva scritto, e mai non gli venne fatto di potergli ordinare — M. Bandello, Le Novelle, I. xl, a cura di G. Brognoligo, II, 83)。培根亦謂:空談高論,闊於事情,正如一士言戰術,名將聞而嗤為夢囈耄荒(Phormio’s argument of the wars seemed to Hannibal to be but dreams and dotage —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in Selections, ed. P. E. and E. F. Matheson, 127)。十九世紀意大利詩人咏「咖啡館戰略家」(gli strateghi da caffe),尤淋漓盡致(G. Giusti: "A Adriano Biscardi", Prose e Poesie scelte, Biblioteca Classica Hoepliana, 81)。他國均有「筆桿戰士」、「啤酒桌上常勝將軍」等雅謔。(les guerriers du porte-plune — Paul Leautaud, Journal litteraire, IV, 72; Biertischsieger, Stammtischfeldherr — H. Kupper, Worterbuch der deutschen Umgangssprache, II, 69, 127)。或曰:「火爐邊大將,從不打敗仗。」(A fireside general loses no battles — G. W. Stonier, ed. New Statesman Competitions, 27)。蓋已成「人物典型」,在處隨時可遇,而放翁殆此中最文采鉅麗者乎。《列朝詩集》丙三王越〈自詠〉:「自歎儒官拜將官,談兵容易用兵難」;《船山詩草》卷七〈題淵如前輩所藏孫子名印〉第二首:「祗可談兵勿將兵」,尤使人思及吳清卿事。《人境廬詩草》卷八〈度遼將軍歌〉所謂:「今作將印懸在腰」、「只幸腰間印未失」。夫作「征遼將」、「伐遼東」、「下征遼詔」,非亦放翁之素志偉抱歟。《甌北詩鈔》五古卷四〈書放翁詩後〉:「放翁志恢復,動慕臯蘭鏖。十詩九滅虜,一代書生豪。及開禧用兵,年己八十高。設令少十年,必親與戎韜。是役出必敗,輕舉千古嘲。公若在其間,亦當帶汁逃。天特善全之,仕隱皆奇遭。無聲則恤緯,有事已善刀。」尚屬回護之恕詞也。《桯史》卷十五載郭倪自比孔明,兵敗對客泣,彭法謔曰:「此帶汁諸葛亮也」;甌北「亦當」句蓋用其語。又按《甌北詩話》卷六「放翁生於宣和」條中未發此論,亦如五古同卷〈偶書〉第三首謂:「香山與放翁,晚歲澹容與。語語不畏死,正是畏死語」,而《詩話》卷四、卷六皆不道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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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遵憲〈度遼將軍歌〉:

聞雞夜半投袂起,檄告東人我來矣。
此行領取萬戶侯,豈謂區區不余畀。
將軍慷慨來度遼,揮鞭躍馬誇人豪。
平時蒐集得漢印,今作將印懸在腰。
將軍鄉者曾乘傳,高下句驪蹤跡遍。
銅柱銘功白馬盟,鄰國傳聞猶膽顫。
自從弭節駐雞林,所部精兵皆百鍊。
人言骨相應封侯,恨不遇時逢一戰。
雄關巍峨高插天,雪花如掌春風顛。
歲朝大會召諸將,銅爐銀燭圍紅氈。
酒酣舉白再行酒,拔刀親割生彘肩。
自言平生習鎗法,鍊目鍊臂十五年。
目光紫電閃不動,袒臂示客如鐵堅。
淮河將帥巾幗耳,蕭娘呂姥殊可憐。
看余上馬快殺賊,左盤右辟誰當前?
鴨綠之江碧蹄館,坐令萬里銷烽煙。
坐中黃曾大手筆,為我勒碑銘燕然。
么麼鼠子乃敢爾,是何雞狗何蟲豸?
會奉天幸遽貪功,它它籍籍來赴死。
能降免死跪此牌,敢抗顏行聊一試。
待彼三戰三北餘,試我七縱七擒計。
兩軍相接戰甫交,紛紛鳥散空營逃。
棄冠脫劍無人惜,只幸腰間印未失。
將軍終是察吏才,湘中一官復歸來。
八千子弟半摧折,白衣迎拜悲風哀。
幕僚步卒皆雲散,將軍歸來猶善飯。
平章古玉圖鼎鐘,搜篋價猶值千萬。
聞道銅山東向傾,願以區區當芹獻。
藉充歲幣少補償,毀家報國臣所願。
燕雲北望憂憤多,時出漢印三摩挲。
忽憶遼東浪死歌,印兮印兮奈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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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國恥詩話》:

東事起,吳大澂方為湖南巡撫。吳好金石。適得漢印,文曰「度遼將軍」。遂大喜,以為萬里封侯兆也。又嘗夢殪一大鳥。倭將有曰大圭鳥介者。益自信,遂慷慨請纓出關。終以失律跳免。黃公度按察有長歌刺之,題曰〈度遼將軍歌〉。突梯滑稽,讀之令人啼笑皆非。錄之為好大喜功無實才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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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仲聯《夢苕盦詩話》:

公度〈度遼將軍歌〉,為吳大澂而作也。悲憤之思,出以突梯滑稽之筆,集中七古壓卷之作也。首段云:「聞雞夜半投袂起,檄告東人我來矣。此行領取萬戶侯,豈謂區區不余畀。將軍慷慨來度遼,揮鞭躍馬誇人豪。平時蒐集得漢印,今作將印懸在腰。」中段云:「雄關巍峨高插天,雪花如掌春風顛。歲朝大會召諸將,銅爐銀燭圍紅氈。酒酣舉白再行酒,拔刀親割生彘肩。自言平生習鎗法,鍊目鍊臂十五年。目光紫電閃不動,袒臂示客如鐵堅。淮河將帥巾幗耳,蕭娘呂姥殊可憐。看余上馬快殺賊,左盤右辟誰當前?鴨綠之江碧蹄館,坐令萬里銷烽煙。坐中黃曾大手筆,為我勒碑銘燕然。」後段云:「兩軍相接戰甫交,紛紛鳥散空營逃。棄冠脫劍無人惜,只幸腰間印未失。」一結云:「燕雲北望憂憤多,時出漢印三摩挲。忽憶遼東浪死歌,印兮印兮奈爾何!」以印為線索綰合,趣極妙極。蔣丈志范(元慶)為予言:度遼將軍之印,係蘇州徐翰卿(照)得之於吳昌碩(俊卿)處,以獻大澂。大澂大喜,以為萬里封侯兆也。遂慷慨請纓出關,而不知此印實昌碩所偽鑄也。大澂於光緒十一年赴吉林,與俄國使臣會勘邊界。俄舊佔黑頂子地,往返商榷,卒歸於我。為立界以清疆域爭。以圖們江出口之地,作中俄公共海口。議雖未行,而從此中國船出入圖們江者,可不復向俄官領照。乃立銅柱於中俄交界處,自書大篆,勒銘其上曰:「疆域有表國有維,此柱可立不可移。」是亦清史旂常之勳績矣。公度歌中所云「銅柱銘功白馬盟」蓋即指此。古層冰(直)箋曰:「光緒辛巳間,吳大澂為荒務督辦時,嘗奉命會勘中俄韓國界。至丁亥,復與琿春副都統依克唐阿與俄使特派員巴拉諾夫會同勘明圖們江界址,立有界碑十處。碑文用『華夏金湯固,河山帶礪長』十字」云云。古氏此箋,以界碑當銅柱,大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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