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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20 15:04:11瀏覽158|回應0|推薦8 | |
靜空山(四)
我退伍後在台北邊找份工作邊準備考託福,志廉尚未出獄,志高的駕照已拿到,而且真的如他所願,兼兩份工作;一份是殘障用具的銷貨員,一份是兼差性質的工商記者。他每天騎著三個後輪的摩托車,在一整個大高雄縣市打轉。上台北前我去找他,照例在小閣樓喝兩杯陳高,他已不似從前那麼自卑,酒量也明顯地進步,舉杯仰喉,乾淨俐落,更難得看他喝得開懷,侃侃談起因為兼職工商記者而認識的一些人事物。 我問他:「你還想讀大學嗎?」。 「當然!哈!終於,我家的債快還清了。」 突然,他壓低聲音,拊在我耳邊說:「為了把大學讀完,我自己攢了點私房錢。不能讓我媽知道,否則又拿去賭光了。」說完,自顧自笑得賊溜賊溜的。 我一聽,將桌子一拍,說:「靠!大膽昏官,貪贓枉法,從實招來,一人一半,否則向朝廷舉報,贓款充公!」兩人都哈哈笑著乾了一杯。 他又道:「有兩家機械廠的老闆都對我說,我只要大學畢業回來,他們一定錄用我。」他掩飾不住得意,又舉杯笑嘻嘻對著我說:「程泉!以後看到你,我要立正喊學長,媽的!」 我右手舉杯,左手指著他鼻子,說道:「媽的!現在立正先喊三聲,讓學長爽一爽!」兩人放聲大笑,一飲而盡,小閣樓的窗外一片花月春風。
那天接到電話,是上來台北才三個多月,高中時的班長打給我的,劈頭就說:「程泉!快回來幫忙!」 「甚麼事?」我有點摸不著邊緒。 「快回來!向志高死了!他家沒別人,向老爹處理喪事,瘋了似的!」 我到達他家時已是深夜,兩個同學在小店候著我,向媽媽一看到我,就趴上來抱著我放聲大哭:「程泉啊!志高怎麼這樣就走了啊!」向老爹瘦削的身軀,窩在綻了線的人造皮沙發上,拱曲成一管乾縮的老樹幹,一叢叢灰白濃密的頭髮,黏結成十幾管衝天岔開的小楷毛筆,一雙手不住地搓揉,兩條腿也不停地抖動,眼睛腫的像個浮球般,眼神呆滯渙散,看著牆壁喃喃自語,沒人聽懂他說甚麼。 班長私下告訴我,志高騎著他那四輪摩托車,走縱貫線近一小時,前往某工廠接一個工商廣告的案子,即將到達時,在大馬路快車道的缺口正待要迴轉,被呼嘯而過的聯結車勾住了後面凸出來的那一個輪子,摧枯拉朽地連人帶車一塊捲進了後面兩排四個的車輪裡,摩托車絞成了一堆廢鐵。 「慘吶!骨頭碎光了,面目全非,幾乎就是一團醬!」 「殯儀館的人說,他爸媽在殯儀館看到屍體,當場就暈厥了。」 「他爸媽現在根本無法談兒子的喪事,我們也不好擅自做主,想了想,我們覺得找你來一塊商量處理最好。」志廉在獄中,兩老已成了風中的枯稻桿。 其實,班長不敢決定的,是舉喪時化妝、棺木、墓地等等的種種價錢,還有如何與肇事者談判,達成和解的賠償金額。
出乎意料的是賠償款十天就談妥了,對方從四十萬開始談起,每兩三天讓步十萬,本來我堅持少說兩百萬,要不就送司機進監牢。到了七十萬時,我們跟向媽媽報告,她嘆了口氣,說:「唉!這是命哪!對方也沒錢,就讓志高入土為安吧!」就這樣,二十五歲的一條命換了七十萬! 出殯時在盛夏,颱風天剛過後,天上淅淅瀝瀝刷著細雨,地上積著一窪一窪的小水塘,到處是風雨掃過的殘枝敗葉。同學來的不多,其他弔唁的賓客也稀稀落落,靈堂被踩得一地泥濘,黑色相框中,志高一張放大的側面照片,容光煥發,比他在世時精氣神的多。靈堂空空洞洞,只有簡單的兩束鮮花,一炷香,葬儀社幫忙弄來兩幅署名某某民代寫的「英年早逝」,「慟失英才」之類的輓聯,經不住戶外的風吹得獵獵翻捲。 照傳統,志高是晚輩,晚輩先辭世是為不孝,向老爹和向媽媽不能穿喪服,不能上香,不能在靈前答禮,不能送靈。兩位老人由鄰居陪著坐在殯儀館的廂房,向媽媽有一搭沒一搭地抽噎著,向老爹才五十出頭,不過幾天,兩頰深陷,一雙眼凹成一對窟窿,沒一滴兒眼淚,愣愣地望著前方牆壁。而志廉哥又不在,所以輪到家屬答禮時,變成照之前商議的結果,由幾個同學代為答禮。 由於祭奠的人不多,喪禮很快結束。 「啟──靈!」司儀拉長聲調喊道,幾個抬靈柩的扛夫,帶著斗笠,將麻繩套穿過肩膀,彎下腰用肩膀向上頂住槓桿,輕輕喊了聲:「一二三,起!」將志高小小的棺槨抬起騰空,才走兩步,卻驟見向老爹從廂房奪門奔出,一頭蓬鬆亂髮,手上不知哪裡抄來一隻掃把,幾個箭步搶上,「砰!」的一聲巨響,一掃把打在棺木上!破口大罵:「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我們還沒會過神來,祇見向老爹接著劈天蓋地「砰!砰!砰!」又是幾掃把打在棺柩上,哭罵道:「志高!你不孝啊!你不孝啊!」向媽媽與幾個鄰居追出來,向媽媽拖著這個苦命兒子的父親的腰帶,賴在地上嚎啕大哭! 扛靈柩的幾個大漢惶然不知所措,我們迅即撲身搶下掃把,向老爹卻換用拳頭將棺木搥得砰砰響!滿臉淚糊糊,死勁地扒著小棺材,眼淚鼻涕黏塌在晶亮的棺蓋上,尖聲嘶喊著:「志高啊!你不能走啊!你不孝啊!爸爸對不起你啊!爸爸對不起你啊!」 我們幾個同學流著淚拉開老爹,他一屁股頓坐地上,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尖聲悽厲的:「啊!啊!啊!」像夜裡牆頭的野貓,用力嚎叫著!棺柩才抬上靈車,老爹又忽地跳起,迅即掙開向媽媽的手,三步做兩步奮力追著靈車哭喊:「志高啊!你不能走啊!爸爸要送你去讀書啊!」卻冷不防一個踉蹌打滑,撲倒在地上,滿臉滿身的爛泥水,天上的雨仍淅淅瀝瀝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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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