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空山(一)

 隆冬，才下午三點，雲靄壓頂，沉沉鐵灰，北風瑟瑟，通往靜空山的岔路上，含羞草已舖滿整條小徑，我拎著香燭、紙錢、一大瓶陳高，還有向老爹途中一再交代要備妥的兩件物事；四斤多重的梨子，外加兩瓶鈣片。再重，畢竟同學一場，何況二十多年才見這麼一次面，聽得向老爹說：「好了，現在從這條往上走。」

 這次從國外回來，耶誕節加特休，足足有一個月。北部的大學該演講、該拜會的都應酬完畢了。還好，南下之前，就找老同學打聽向老爹的下落，昨天在社會局的老人之家找到了他，他已經不認得我了，雖說他七十出頭，但我從前三天兩頭往他家跑，窩了六七年，但竟然記不得我了！待我說起我是向志高的高中與大學同學時，老爹的眼睛突然射出幾絲光亮，訥訥地說：「志高啊！志高！」然後嚶嚶嗚嗚啜泣起來，繼而放聲大哭，邊哭嘴裡像含著一瓢無子西瓜呼噥呼噥罵著：「志高啊！志高啊！你這個不孝子啊！」

    旁邊的幾位年逾八旬的老人蹣跚地過來勸解：「唉！小向，好了，好了，別想啦！天天想，又有甚麼用呢？」

    護士急急走來，一臉不悅地看著我。

     志高在家裡排行老二，上面只有一個哥哥，”志廉”，兄弟倆站一塊怎也兜不像，哥哥志廉陽剛的身材，棕黑的皮膚，長髮中分，及肩甩盪，修長的臉，高挺的鼻子，小小的鼻翼，一雙劍眉上挑，帶著些不屑，兩枚大眼珠骨溜骨溜轉，吊兒郎當，帥氣靈透，向媽媽溺的不得了！高中輟學在家，懶得上班，幫父母顧著那一爿陰暗的小雜貨舖子，每天收了幾張小鈔就往外竄，野的不見人，也不知混去哪兒，但十有八九是去打電動玩具。志高倒是木訥自卑得很，應是跟他的身高有關係，他出奇的矮，約莫只有 一米 三，高一剛認得他不久，問他理化作業，沒想到他把整學期都寫好的作業拿給我抄，都還沒教呢！慢慢地，我常去他家，一次，在他住的木板小閣樓上，看他拿出兩粒鈣片，放進嘴裡直接用嚼的，也沒喝水，嚼的喀哧喀哧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要吃嗎？來，幫我吃幾粒。」我搖搖頭。

     「我從國中一年級開始，天天吃，吃到現在，吃怕了，不吃不行，我爸總會算出甚麼時候應該吃完一瓶，現在都嚼碎，否則吞不下。」看我不作聲，他笑笑說：「你別看我身高只有一三零，我可是小四就這麼高了！要不是吃錯藥，我現在可能比我哥還高！」

      他不理會我一臉的錯愕，娓娓道出過往，原來，他小四除夕時，早早吃完年夜飯，他媽嚷著要他爸陪著去鄰居家打麻將，晚上他發高燒，爸媽打到清晨回家後還沒發現。年初一，早上要祭祖時喊他，才驚覺不對，四處又找不到大年初一開業的診所，鄉下也沒大醫院，沒奈何找了個半掩半開的藥房，抓了幾天藥將就將就服了，結果高燒退了，但身高也停了。到了小學畢業，父母疑惑了兩年多，總覺不對勁，送往高雄的大醫院做徹底檢查，醫院對本不富裕的他爸沒收分毫，但要他爸寫下幾份切結書後，拿他做了好幾天一大堆的實驗，最後猜測是當年發高燒或是亂服藥的結果，但為時已晚，之後他爸總認為吃鈣片還是有助於骨骼發育成長，每每兩瓶兩瓶的買。

      「那…你的臉怎麼變這樣？」我謹慎地問，深怕傷到他自尊。他骨骼停止發育，一張臉雖不大，卻是未老先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揪在一塊，擠擠挨挨像攏在一張小碟片上成一團，皺紋密佈，看了總覺詭異突兀。

    「醫生猜測我除骨骼外，其他生理器官會繼續發育，臉部的骨架不大，五官全部要湊在有限的面積上，就擠成這樣，這倒讓他們猜中了。」他笑著說。

      「我吃鈣片只是別讓我爸那麼內疚，其實，我從來就不怪他們。」聽他平靜地說完，又加了一句：「唉！像我哥那樣就好了。」他哥是他的神，也是一隻色彩鮮豔，活蹦亂跳的花豹。

      志高不用上體育課，體育永遠六十分，每當同學喳呼喳呼的換體育服裝時，他總落寞的低下頭去看書。我們在籃球場廝殺時，偶爾，看到他在樓上的教室露出一個腦袋，擱在窗台上瞧著我們，遠遠就能感受到那羨慕的眼神。他朋友少，一方面他功課遙遙領先，一方面因為自卑，不願跟人太多來往。而同學也因怕講錯話，引起他自卑，所以也少跟他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