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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10 22:44:02瀏覽291|回應0|推薦14 | |
他…竟然….回來了!
已近深夜十二點,南下的末班火車剛駛離這山城小站。刺骨地朔風呼嘯,猶如列車轟轟隆隆,刮著這百年老榕樹呼呼沙沙,東晃西搖。遠處隱隱傳來幾聲犬吠,小站內稀稀落落走出三兩個人,各自上了站前的排班計程車,走了。 黎琴哆嗦著身體蹲下來,將塑膠碗筷放進水盆裡,一雙龜裂的粗手,油光賊亮帶些兒浮腫,浸在冰冷的肥皂水中開始搓洗碗筷,一股冰辣沁寒的凍意穿心透腦,連四肢都覺得冰麻冰麻的。眼見最後一班車的旅客散盡,這一天十三個小時的生意也該結束了。雖然車站的暗處還站著一個人,矇矓中,覺得這個男人身材高大,西裝筆挺,外面罩著一件像是軟呢的黑色大衣,衣擺在凜冽的風中獵獵翻捲。但,他應該是在等朋友來接他吧? 洗好碗,踮起腳,將掛在榕樹上的寫著”當歸鴨”三個紅字的塑膠桶摘下。多年前,那個老警察義伯說:「阿琴啊,妳擺攤子我們睜隻眼閉隻眼,但妳人不在時,最好不要留下招牌垃圾等任何痕跡,免得我們不好做人。」之後,她每晚回家都將塑膠桶摘下。 熄了瓦斯掃好地,將塑膠桌椅疊落成一串掛上車,用腳撥起固定推車的腳搭子,再死勁將車子往下壓,這總重約三百斤的車子在一開始推的時候最是吃力,當然,待會要上坡下坡還更辛苦!上坡雖累得喘噓噓,倒也頂得住。真正要命的是下坡,縱使推了這麼多年,但每次經過那個下坡,還是讓自己提心吊膽。有幾次在雨中失神,路滑,煞不住車子下坡的衝力,無論自己怎麼拼了命往後拉,還是讓車把滑出手掌心,兩個輪子的推車在下坡路上蛇行滑奔,自己在雨中慌張地追著那一大鍋熱湯,一頭一臉的雨水,居然還哇拉哇拉叫嚷著:「別跑!你別跑啊!」到最後,整台車滾上幾個筋斗,翻倒了一大鍋湯,馬路上散落著幾十公尺的碗、筷、桌、椅、瓶瓶罐罐。自己披頭散髮,在昏黃街燈的馬路上頂著滂沱大雨,蹲下來逐一尋找摸索撿拾那些細碎的家當。還好,夜雨中哭泣抹淚是不會有人看到的。 想著想著,自己搖搖頭笑起來。壓下車把,蝦著腰,雙腿死命往後蹬,兩隻胳膊奮力往前送,才起步,卻見小站暗處那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快步走了過來。 「先生,對不起!打烊了。」她望著他,笑笑的說。 他停在推車旁,深深地凝視著她,久久吐出了一句:「小琴人…….」 霹靂一聲乍響!她渾身如遭電擊!腦門如被一棍敲中嗡嗡然!張著嘴,瞪大眼睛直視著他,雖是暗夜,但,「是他!是他!怎會是他?竟然是他!」她禁不住一陣寒風襲來,全身顫抖! ”小琴人”這暱稱,是打她從幼時,阿爸就這麼叫她了,後來他也學著阿爸這樣稱呼她,自從十年前爸媽葬身火窟,就再也沒有人這麼叫了。 怎會是他?怎會是他?為什麼他現在才回來?為什麼十年前,她深夜蒙著棉被啜泣,低聲唸著他名字無法入睡,那時候,連一封信都沒有? 為什麼火災後的第一次除夕,她與三個弟妹就著醬油泡飯,四個人瑟縮著哭泣,她抱著弟妹,嘴裡卻是哭喊他的名字時,他為何沒出現? 為什麼她在暗夜的大雨中,撿拾翻車後的瓶瓶罐罐,坐在馬路上哭喊他的名字時,他為何沒有出現? 她扶著推車,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眼前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男人,如今架著一付金邊眼鏡,打著黃色絲質領帶,黑呢大衣內搭配著黑色純毛料的西裝。相較於自己,紮著馬尾,繫著圍裙,臃腫過時的舊衣,手指粗了,眼角的魚尾紋,訴說著昔日的風霜烈雨。 她愣愣地壓握著車把手,惶然、羞愧、卻又期盼,上下牙齒答答答的發顫,說:「是你?你……你……你回來了?」 他望著她,眼睛泛出無限柔情:「是,是我,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十五年。前三年讀高中,把妳給我的錢都用完了。後來考上醫學院,學費貴,日本的生活費更貴,一邊要讀書,一邊又要拼命四處打工兼差,維持生活,生活太苦太累!回宿舍倒頭就睡,所以也沒給妳寫信。等到畢業出來當住院醫生,再寫信跟妳聯絡,卻找不到妳了,沒想到妳家的變化這麼大!」 黎琴低下頭,用腳劃著地面,黯然地說:「那場火,把我們家燒得甚麼都沒了!」 「我都知道了,這次專程回來找妳,找了幾天沒消息。後來去派出所問警察,那個老警察阿義伯我還認得,他告訴我妳在火車站,夏天賣蓮藕湯,冬天就賣當歸湯,推了十年的車,帶大了三個弟妹。妳,太辛苦了,來,今天讓我幫妳推這車子。」 「哦…不……你…你不會推。」黎琴緊張又囁嚅地說著,一邊將腳搭子放下來,讓車子固定在那兒。 眼前這個自信成熟,英氣逼人的男子,又哪裡是當年那個羞怯敦厚的刨木學徒呢?眼下這個庸俗不堪,趿拉著一雙破球鞋的廚娘,又哪裡是當年那個嬌柔細緻的富家千金呢?子夜的寒風蕭蕭,老榕數被風刷落了一地乾萎的枯葉,都成往事了……。她悽然一笑說:「那些錢你不必放在心上,弟妹都大了,我自己一個人還過得去。」 他癡癡地看著她,半晌,從大衣的口袋拿出一隻筆遞給她,她跼蹴不安地接下,心裡亂得毫無頭緒,不知拿這筆要做甚麼? 他說:「以後,我還能再叫妳小琴人麼?」她不由自主地又顫抖起來,他還要她麼?她還配得上他麼?聽他接著說:「妳再看一下這隻筆。」 她捏起筆,迎著路燈的燈光,仔細端詳,竟是那隻鑲著K金的派克金筆!兩行淚水再也強忍不住,滾滾淌落。 當年…….. 「這筆給你,用它考個醫科博士。」小琴人依偎在他胸膛上,嬌聲地說:「一定要讓我爸媽認為你有出息!」 他用手指輕輕撥弄著她的髮稍,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我捨不得用,等我以後學成歸國,娶了妳,我們用它簽結婚證書。」 他緩緩地伸出兩隻厚暖的手掌,握住黎琴的手腕,讓小琴人的一雙粗手,連同那隻金筆,在自己的臉上摩擦著,說:「我無時無刻不念著妳,我不會再讓妳吃苦了,小琴人,我要和妳一同用這隻筆簽字。」黎琴抽出手,轉過身,捂著臉哭了……..。 他從身後兜住她,將她油漬的頭深深埋在懷裡。當歸湯的熱氣仍舊氤氳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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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