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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13 15:35:14瀏覽368|回應0|推薦31 | |
阿鳳 ──文學獎散文類組第二名── 不知不覺到了中年的尾聲了,少年聽雨歌樓上的不羈與稜角,興許被一路的大浪篩洗沖刷成細沙了。之前,企圖心總大於能力,因此,懵懵懂懂的雞鳴上路,策馬揮鞭於荒郊水涯,在人生蒼蒼莽莽的道路上跌跌撞撞。而今,壯志沉消,金劍鏽埋,在風雨野林中的驛站駐馬小憩,驛站中與人相逢一笑,不論紅男綠女,有著一樣年華逝去的惋惜,卻各是不同的滄桑。故事雖有不同,無奈的心境竟然相似。 但有人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的甘之如飴。碌碌的上班、回家,看著孩子出生、長成、茁壯、離家。半躺在沙發上瞌睡,在人生的航程上,逆來順受於柴米油鹽,芝麻情事就喜怒哀樂,對宿命的安排坦然面對。與他們相逢薄暮中,啜口茶,冬夜裡仰天把盞,葷素不忌話桑麻。回首過往的風塵足跡,才發現這些淡淡的情誼,正是潺潺的溪澗,沒有驚濤駭浪的激情,只有淙淙的流韻。 在人生的驛站中與阿鳳相遇,一個在平凡澹泊中,默默潛泳划水的女人。 阿鳳,一個略胖的中年婦女,並不美,鼓鼓的腮幫子,哆啦A夢的圓臉,微黃的臉皮,兩顆大大的眼睛,像煮熟的蛋白中崁進兩粒純黑的橄欖,全身上下最美的就是潑墨暈染的黑髮,一疋黑緞子滑近腰身。燈芯草搔到就放懷大笑,笑時無罣礙,我輩正是蓬蒿人的自在。淺淺一笑時,眼梢朦朧出幾條細紋,不經意露出一絲昔日的嬌蠻與秋霜。不笑時,臉上因兩丸大眼珠,露出疑問待解惑的神情,似乎還帶點兒嚴肅,是唐朝披著長髮的端莊仕女,從畫中亭亭的走出到了跟前。 週六,阿鳳照例跨上機車,騎著燠熱酷陽、刺骨寒風、在滂沱大雨的迷離水霧中,到空大上每週六連續三小時沒學分的課程。上課前,總在講桌上擱置一只小型錄音機,待老師開始論述後,她低著頭,黑緞子的長髮,烏亮地蒙覆了圓圓的腦袋,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沙沙抄記。我性慵懶,雖自知記性如雲煙般的渾沌,只有囫圇意境,早不存工筆栩栩的細緻,可還是疏於筆記。問她:「妳已經做了筆記,為何還錄音?」那鼓鼓的腮幫子吐出:「我白天做家事的時候,可以重複聽。」 到了第三堂,這唐朝的仕女,一定幽魂般,足不沾塵的走到講桌邊,拿起錄音機,含羞淺笑地在眾目睽睽下離開教室。而講台上的老師也視而不見,習以為常。早先,我老疑惑不解,後來別人告訴我,阿鳳周六傍晚上了課,還要趕回家裡,去準備上每天固定的夜班。 一年,與阿鳳同修一門課,這課程的專有名詞如捅翻的蟻窩,讓人不勝爬梳。臨期中考,讀了各章節後,只覺身處叢山,不辨雲裡霧裡。但恨識淺,無法參透,又惱自己在面授時,思緒如亂風吹雲絮,課後復蹉跎虛度。去電阿鳳,溽暑天,電話那頭迸出跺腳的聲音,說:「怎麼辦哪?要考試了,背不起來啊!怎麼辦哪?」原本是我想問問她,有甚麼重點可以讓我臨時抱抱佛腳。豈知她比我更緊張,我大笑說:「沒辦法了,考不過的話,只有期末考補破網了。」考後,兩人都僥倖擦邊過網。她見到我時,滿月的臉上,掛著弧成弦月的嘴角,盈盈地說:「嘻!嘻!我過了ㄟ!」 幾個同學聚餐,酒過數巡,拿著餐廳提供的麥克風練丹田與膽量。人過中年,沒有曉風殘月的淺斟低唱,有的是隨性與盡興。阿鳳酒量差,小酌後,無忌的笑聲如敲破撲滿中的零錢,匡琅琅的灑了一地。跟她賭一些江湖猜枚的小把戲,她每輸了,悶掉一盅,然後趴在椅子上「咯!咯!咯!」,笑的總讓人以為她會噎著,在爽朗的笑聲中,依稀見到當年春在柳梢頭的嫵媚與風華。 最近,阿鳳突然短髮及頸的出現在教室,全然是一尊變大的、甜甜的哆啦A夢。看慣了她三年來一襲洗髮精廣告的甩盪髮絲,驟然短到像遊方女尼覆著一頂黑呢帽,感覺突兀與吃驚。下課後,掩不住好奇,問她:「妳頭髮呢?」 「剪了!」 多事的再問:「幹嘛剪了?」 「拿去捐給癌症協會了。」輕描淡寫的。 我一輩子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汲汲營營不知為那樁。聽她以女人最在意的外在容顏去行善,頓覺羞慚,不知如何以對。她開心的說:「我是故意留長的耶,留長了好捐出去。」人欲行善不在於經濟條件之有無,而在那一輪昭日月的丹心。 瘖啞的老榕樹遮覆了靜謐地校園,樹葉婆娑的沙沙聲,惹起幾隻趴在地上打盹黑狗的吠叫。同學難得見面,匆匆地來,悄悄地離去,是書生負笈的襟抱,抑或聽雨客舟謀稻粱的心境?冷冷的各走獨木橋,奔回各自的驛道。阿鳳既無野心,也無升等的壓力,在時間的窘迫中,於迢迢長路上拭汗舉步,對昔年求知不足的補償,讓一縷火苗溫溫煦喣的持續著。 夜空的星子雖遠,在不可即的距離中,依舊感受到星河中泛射出的微光。而這一群在各自軌道中運行的學子,不正是那天際的星斗,默默地綻出光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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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