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魚沉雁渺之後～亂世孤雛

作者日記：2011/6/23不是那時候的日記，我哪裡還能記得小時候的這些事！看官，提起筆來寫下你的所見所感吧！老了，沒人喜歡聽你的嘮叨，讀著自己的故事，有反老還童之感。

一

我在讀小學的時候很頑皮，一天不知為了甚麼，又被老師罰站在辦公室門口。起先還憤憤不平的，滿肚子不服氣。漸漸的我覺得很慚愧，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實在是怕人看見我又罰站。過了一會兒，胡老師把我叫進辦公室，柔和而嚴肅的看著我說：「妳認錯嗎？」我不能抵抗那慈愛，懇切的責備眼光，便點點頭，表示我的衷心悅服。

「我知道妳是個好孩子！」胡老師笑了：「去吧！」我逢了大赦似的，轉身迅速離開。不料，竟和一個女孩子撞個滿懷，把她的小包裹裡的書、筆、等都碰得灑落滿地。「哦！對不起！」我說著便彎腰去替她收拾東西。「不要緊，我來。」她只忙著撿起一個長方形的盒子，仔細的審視，好像唯恐摔壞了的樣子。不由我也注意那米黃色，雕刻著花紋，兩尺來長的木匣子。

我好奇的想知道，那裡面裝的是甚麼東西。但是，這時她已走進辦公室裡去了。走了幾步，我忽然想到，我從來也未曾看見過她，不由得又回頭看看。黑黑胖胖的臉兒，透著健康的紅光；端端正正的嘴巴上，安放著個小巧的鼻子，厚眼皮下一雙銳利的小眼睛，呈現出憂鬱的神色；她穿著印花洋布的斜襟短衫，黑長褲。腳上深藍色的土布鞋，沾滿了灰塵。

「一定又是從鄉下來的孤兒！」我猜想著。那正是日本軍閥侵入中國時，許多兒童失去了父母。美籍宣教士收容了很多孤兒，聰明的、大些的便送來我們學校讀書；但是，聽說孤兒院已經滿了，她怎麼還能進來呢？上課鈴聲響了，我不能再去想這些，便隨著同學們，一擁進了教室。胡老師第一個就叫我背書，如果，第二個、第三個叫，我大概就會背了。

我最不愛背書了，當然，我不會背，就得呆呆的站著。我是常常因不會背書而罰站的。偏偏在這時，王校長領著剛才在辦公室門口、遇見的那個女孩進來。校長對胡老師和全班同學說：「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位小朋友，她叫孔相如……艾璧今天沒來，妳就暫時坐在那裡吧！」胡老師指著我旁邊的空位子說：「她叫楊志文，有甚麼事不知道，可以問她。」

我還是站著的呢！一時之間我感到羞愧、悔恨，巴不得地裂開個縫、我好一頭鑽進去。我一條腿跪在凳子上，兩手按著桌子，使勁咬著下唇，淚珠兒才沒有掉下來。胡老師大概覺查到我的尷尬情形，於是柔聲說：「明兒好好預備功課，坐下吧！」我低著頭坐下了，兩眼茫茫然的看著書本；我似乎覺得出，那厚眼皮下的小眼睛，發出蔑視的光。

我恨我同座位、同頑皮的艾璧，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今天請假不來上課。讓一個陌生人，看到我這副挨罰的醜相。下課時，我第一個衝出教室。那時，我與我的死黨們，總是一下課之後就到運動場上、沙坑邊、球室裡搶玩具。匆匆一個學期過去了，我與孔相如竟未交談過一句話。只知道她是個好學生，因為她在班上考了個第一名。

二

寒假，在家裡悶得慌，我實在不慣寂寞，有一天，信步走向學校去。校園裡的草木都已經枯萎了，幾株梧桐樹也光禿禿的，枝條兒指向著天空。順著一排冬青樹我走到那被枯乾的葡萄藤、纏繞著的鐘架下。站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聊，正想走開時，忽然一陣不成調的簫聲從孤兒院傳來。我遂順著小徑走去，來到那拱圓形的門邊。

「是她！？」我不由的愣住了。孔相如在已枯的蓉花樹下，注視著在枯枝椏間放著的一本簡譜，專心的吹著她的簫。我好奇的走到她的背後，「好嗎？」當她回頭發現了我，我只得搭訕著。但是，她只是勉強的笑笑，極不自然的樣子；隨即將她的玉屛簫，收藏在那米色的長方匣子裡，頭也不回的跑向宿舍去了。「人家說孤兒都是怪癖的，一點也不錯。」心裡這樣想著，我又信步去教員宿舍找胡老師。

「孩子！」胡老師慈祥的說：「難為妳還想著來看我。」「剛才我看見孔相如在吹簫，」我說：「我和她打招呼，她不想理我。」「她嗎？」胡老師說：「也真夠可憐的，四歲的時候，母親便死了；去年，她父親與大哥又被日本兵殺了。剩下她孤伶伶的，無處可去。本來孤兒院已經滿了，我說好說歹，說動了榮校長收進了她。她每天打掃校園、樓梯等處；學校免她半費，還有一半我替她繳了。她也真爭氣，功課那麼好，將來一定有出息………」胡老師說到這裡，看看我笑笑說：「妳也很聰明，也該用功了吧！」

三

開學後，我不再像野孩子般的盡情的玩耍了，可是，功課也沒有好起來。我的興趣完全放在閱讀小說上面去；水滸傳，是我迷上的第一本小說；接著是三國演義、鏡花緣、西遊記、儒林外史、濟公傳……雖然書上有許多字不認識，但是，那俠肝義膽，驚心動魄，曲折離奇的故事也能吸引著我，我竟一卷在手，寢食俱忘。

但是，學校圖書室每週只開兩次，又每次一人只准借一本書；一週只有兩本書，這如何夠我看的呢？想來想去，我終於想出一個好辦法來；就是從音樂教室的窗子爬進圖書室裡面去。有一次爬進圖書室裡。我打開書櫥拿了本書，坐在凳子上看起來，竟至忘了時間的過去。等我想出去時，誰知，出乎意料之外的，音樂教室的窗子關起來了。

從二樓圖書室望著空落落的籃球場，夕陽快要下山了，我真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急得團團轉，心裡不由得驚慌害怕起來。忽然，有鑰匙在門孔裡轉動的聲音，我更加害怕，以為是先生（老師）來了，趕緊用背使勁抵住門。外面的人輕輕推了兩下推不開也使勁了，於是，我也更用力的抵住。可是，外面的人也是一股牛勁，竟用盡氣力來推；我抵擋不住，門被推開了。噹硠一聲，洋鐵畚箕和掃把跌落地上，那人也幾乎跌了一跤。

進來的是孔相如，她驚慌失措以為遇到了鬼。兩個人愣愣地對望了半天……我把書放進櫥櫃裡，向她笑笑，無奈的說：「妳去告訴先生吧！我等著妳！」「告訴校長妳也不怕，」她毫無表情的說：「天快黑了，妳趕快回家去吧！」國語課堂上，胡老師講三國演義裡的「草船借箭」的一節，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課本部份講完了，同學們都紛紛問：孔明載著箭回去又怎麼了？周瑜和孔明到底是甚麼關係？赤壁之戰又是怎麼回事……弄得胡老師不勝其煩。

「我知道！我知道……」下課之後，我將龎鳳雛巧獻連環計、周瑜打黃蓋、火焚戰船、三氣周公瑾……興高采烈的講給我周圍的同學聽。這時，有聲低低的笑，來自我的後方。我回過頭去，正遇見那厚眼皮下、一對小眼睛發出冷漠的光，我立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講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打開書包，我發現了一張美麗的水彩畫，畫的是一個美人兒。烏黑的披到肩膀上的秀髮，圓圓的臉兒，長睫毛覆蓋著一對大眼睛，正坐在草地上看書；背後是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冬青樹籬笆直伸到圓拱門旁。

左上角寫著「志文小友指教」；左下角題名是:：「孔相如繪贈」望著圖畫，想到那個怪癖得好像與我格格不入的孔相如，我想不透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她為什麼送我這張畫？明天見到她又該說甚麼？……想著想著，直到很晚我才入睡。次日到校，看見她若無其事的，冷漠的，似乎是半閉著的那細小的眼睛，安祥的坐在位子上；我竟沒有勇氣找她說謝謝了。

四

那是一個陰雲欲雨，令人氣悶的早晨，學校受日本人的強制，宣佈要關閉了。我心中橫梗著難以言語形容的悲傷，學校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變得可愛起來。同學們都走光了，我依依的走遍我曾上過課的教室、音樂室；想到從窗子爬到圖書室的事情，我痴痴的哭起來。我留連徘徊在體育場、校園、鐘架間的小路上；我站在圓拱門下，看著孤兒院的那株蓉花樹，我更為那些無家可歸的小朋友悲哀。

「妳還沒走？」我隨聲回頭，看到孔相如抱著書從教室裡走來，她的眼眶雖還紅紅的含著淚光，但神情卻很平靜。

「妳！」我激動的問：「妳到哪兒去？」

「我！」她苦笑笑：「聽憑上帝了！」

「相如！」我感情的叫了一聲：「到我家住幾天好麼？」

「謝謝妳！」說罷，她徉徜而去了。

●

寒假裡，孔相如真的到我家來了，我那好心的母也收留了她。直到高中畢業，孔相如留在我家讀高一。我離家到南京讀大學；這期間國民黨與共產黨交戰，我隨校南遷，直到四十二年之後，冷戰結束，大陸開放；我回鄉探親，我與孔相如鴻雁交往，書信頻傳。

以下就先貼孔相如給楊志文的書信了。為了意義更易明白，詞句、情節略有增刪，還請諸位看官指導。先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