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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著作者~蘇煒】(轉載) (上)(下)
2006/01/22 21:05:37瀏覽795|回應0|推薦5

不經意,就撞進了一座金山銀山。這段香椿奇遇引發的驚詫感覺,其實,就是我每一回面對張充和先生的感覺;同樣,也是我的「耶魯歲月」裡,內心裡常常升起來的一種日日置身名山寶山中,唯恐自己耽誤了好風景、好人事、好時光的感覺……

在海外生活,很多日常瑣細,都可以勾動你的鄉思:一瓶泡菜、一包茶葉、一叢竹子、一支牡丹,等等。但是,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比香椿,更帶鄉土氣息而更顯得彌足珍貴的了。我本南方人,香椿的滋味是到了北方做事時才開始品嘗領略。那時候就知道,此乃掐著時辰節氣而稍縱即逝的稀罕美味。美國本土只長「臭椿」(被視為常見有毒庭院植物),不長香椿。這些年客居北美,看著妻子時時為香椿夢魂牽繞的,不惜託京中老父用鹽醃漬了再塞進行李箱越洋帶過來;身邊的朋友,為養活一株萬里迢迢從航機上「非法偷帶入境」的香椿種苗而殫精竭思的樣子,我這個「北方女婿」,真是「心有戚戚焉」。———可是,神了吧?那天,順路看望完張充和先生,正要出門,老人招招手:你等等,剛下過雨,送一點新鮮芽頭給你嘗嘗。「什麼新鮮丫頭呀?」我故意調侃著她的安徽口音,待她笑盈盈遞過來一個塑膠袋子裝著的「丫頭」,打開一瞧,人都傻了———天哪,那是一大捧的香椿芽苗!嫩紅的芽根兒還滴著汁液,水嫩的芽尖尖嫋散著陣陣香氣,抖散開來,簡直就是一大懷抱!———這不是做夢吧?這可是在此地寸芽尺金、千矜萬貴的香椿哪,平日一、兩截兒就是心肝寶貝,老太太順手送你的,就是一座山!看我這一副像是餓漢不敢撿拾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的古怪表情,張先生笑笑,把我引到後院,手一指,又把我驚了一個踉蹌:陽光下的草坪邊角,茂盛長著一小片齊人高的香椿林!「這可是從中山陵來的香椿種苗呢!」老人說,「我弟弟弄植物園,負責管中山陵的花木,這是他給我帶過來的種苗,沒太費心,這些年它就長成了這麼一片小樹林。」 

不經意,就撞進了一座金山銀山。這段香椿奇遇引發的驚詫感覺,其實,就是我每一回面對張充和先生的感覺;同樣,也是我的「耶魯歲月」裡,內心裡常常升起來的一種日日置身名山寶山中,唯恐自己耽誤了好風景、好人事、好時光的感覺。 

張充和,出於敬重,大家都喚她「張先生」。稍稍熟悉民國掌故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一個連綴著許多雅致、浪漫、歌哭故事的名字,在許多仰慕者聽來,更彷彿是一個從古畫綾緞上走下來的名字。她是已故耶魯東亞系名教授傅漢斯(Hans H. Frankel)的夫人,當今世界碩果僅存的書法、崑曲、詩詞大家。自張愛玲、冰心相繼凋零、宋美齡隨之辭世以後,人們最常冠於她頭上的稱謂是———「民國最後一位才女」。因為大作家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是她的親姐姐,她的名字常常會跟沈從文聯繫在一起———今天湘西鳳凰沈從文墓地的墓誌題銘,就是出自她的手筆。她是民國時代重慶、昆明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之一,集聰慧、秀美、才識於一身,是陳寅恪、金岳霖、胡適之、張大千、沈尹默、章士釗、卞之琳等等一代宗師的同時代好友兼詩友。她在書法、崑曲、詩詞方面的造詣,早在一九三○年代就曾在北大開班講授,享譽一時。她的書法各體皆備,一筆娟秀端凝的小楷,結體沉熟,骨力深蘊,尤為世人所重,被譽為「當代小楷第一人」。在各種當今出版的崑曲圖錄裡,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飛、梅蘭芳這些一代大師的名字連在一起的。一九四三年在重慶粉墨登台的一曲崑曲《遊園驚夢》,曾轟動大後方的杏壇文苑,章士釗、沈尹默等人紛紛賦詩唱和,成為抗戰年間一件文化盛事。這兩天翻閱孫康宜老師的《耶魯潛學集》,裡面詳記了一段當年同樣轟動海外的雅集盛事: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三日,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國部在即將落成的仿蘇州園林「明軒」,舉行盛大的《金瓶梅》唱曲會———雅集緣起於普林斯頓大學的《金瓶梅》課程,邀請張充和根據古譜,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裡的曲辭小令。張充和時在盛年,一襲暗色旗袍,「素雅玲瓏,並無半點濃妝,說笑自如」,以九十六回的〈懶畫眉〉開篇,〈雙令江兒水〉、〈朝元令〉、〈梁州新郎〉,一直唱到〈羅江怨〉的「四夢八空」而欲罷不能,最後以一曲《孽海記》中的〈山坡羊〉收篇。映著泉亭曲徑、迴廊庭榭,張充和在宮羽之間的珠圓玉潤,不必說,聽者是如何的如癡如醉,掌聲是如何的如雷如潮。大學者夏志清、高友工、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浦安迪(Andrew Plaks)、舞蹈家江青等等都是當時的座上賓。文中還記述了張充和的一段回憶:一九三五年前後,她坐在蘇州拙政園荷花叢中的蘭舟上,群賢畢至,夜夜演唱崑曲的盛況———真是好不俊逸風流、豔聲蓋世的流金歲月! 

你想,這樣一位本應在書卷裡、畫軸裡著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過九旬卻依舊耳聰目明、端莊雋秀的,時時還可以和你在明窗下、書案邊低低絮語、吟吟談笑,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緣和福報麼? 

我不敢冒稱是張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為住得近,日日開車總要順路經過,年前漢斯先生久病離世以後,惦念著老人家的年邁獨處,我便時時會當「不速之客」,想起來便駐車敲門,探訪問安,陪老人說說話,解解悶。於是,時時,我便彷彿走進一部民國事典裡,走進時光悠長的隧道迴廊裡,讓曾經鑲綴在歷史冊頁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現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談中,讓胡適之或者張大千,陳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門就走進來,拉把椅子就坐下來。窗外長街寂寂,夏日濃蔭蔽天;遠處碧山如畫,殘霞若碧。囂擾的車聲、市聲,都被推到了細雨輕塵般的絮語深處。我時時就這樣和老人對坐著,喝著淡茶,隨手翻著茶几上的字帖,聽著老人家順口敘說著什麼陳年舊事。那是讓一罈老酒打開了蓋子的感覺,不必攪動———我幾乎甚少插話,就讓老人的悠思順著話題隨意灑漫開去,讓歲月沉酣的馨香,慢慢在屋裡彌散開來…… 

「……牡丹和芍藥,一種是木本,一種是草本,在英文裡都是Pe-ony,花的樣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國人永遠分不清,什麼是中國人說的芍藥和牡丹的區別。」有一回,談起後院的花事,就說到了牡丹和芍藥,「張大千喜歡畫芍藥。喜歡她的熱鬧,開起花來成群結隊的。他那幾幅很有名的芍藥圖,就是在我這裡畫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長著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剛剛開謝了的芍藥花叢,「他畫的,就是我家院子這叢正在開花的芍藥。畫得興起,一畫就畫了好幾張。又忘記了帶印章在身,他留給我的一張,題了詠,沒蓋印,印子還是下一回過來再撳上的……」我本來就知道,這座嫺靜的庭院裡,到處都是張大千的印跡———書法題詠,潑墨小圖,以及,敦煌月牙泉邊與大雁的留影……。沒想到,眼前的蒼苔、花樹,就是畫壇一代宗師親撫親描過的。 

說著牡丹、芍藥,老人的話題又轉到了梅花上,「……這地方,牡丹、芍藥好種,梅花卻不好種,種了也很難伺候她開花。那一回,耶魯博物館要搞一個以梅花為主題的中國歷代書畫展,央我去幫忙,」老人眼瞳裡閃著瑩瑩的笑意,「這種時節,上哪兒去找梅花呀?為了布置展廳,我們就在當門處立了一棵假梅花。梅花雖假,我留了個心眼,開展以前,就在假梅樹下撒上一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繽紛的,果然可以以假亂真了呢!你猜怎麼著?第二天開幕式,大家愣住了:那假梅樹下的落英花瓣,全沒啦!一問,原來是館裡的黑人清潔工,怕失職,連夜把它打掃乾淨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來,「我跟她們解釋,不要掃不要掃,都留著,她們無論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沒一會兒,她就給你掃乾淨啦!———你說多掃興呀?」老人頓了頓,忽然斂住笑意,「可是細細一想哪,你掃什麼興?這些清潔工,才真是把這梅花當真了呢!你是假心態,人家是真心態,可是你想以假亂真,不就恰恰讓這清潔工,幫你實現心願了麼?你還掃什麼興?……」 

看著老人臉上飛起的虹彩,我心裡一動:就這麼一個隨意的掌故,這九旬老人的話裡,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縱聽說了———周策縱你記得吧,就是那個研究『五四』的白頭髮大高個兒,那一年他還專門請我到威斯康辛開了半年崑曲課———就為這事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假梅真掃』,我還記得其中的兩句……」老人順口就唸出了句子,「———假梅真掃,你說有意思不?……」 

這是從我和張先生日常的談天說地中,隨便拈出來的一個例子。只要提起一個什麼話頭,你等著吧,老人準可以給你灑灑漫漫,連枝帶葉、鋪錦敷彩的,說出一段有史蹟、有人物、有氛圍,每每要聽得你瞪眼咂舌頭的久遠傳奇來。在今天這個記憶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視老人每一點涓涓滴滴的記憶。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進這道門檻,就像是踏進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撐著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橋稱的「充老」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腦袋瓜子騰騰空,好留出空間,記住左岸上哪兒是菱花,哪兒是薺菜,右岸上哪裡有木槿,哪裡有靈芝…… 

有一回,帶故世多年的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兒章小東夫婦造訪張充和———他們上耶魯看兒子,她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評論家孔羅蓀的公子。老人摟住小東,親了又親,看了又看,搬出了黃裳文集言說著當年對靳以的「踐約」舊事,給我們點著工尺譜唱崑曲,由靳以又講到巴金、萬家寶(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慶的錦繡日子,一絲絲一縷縷的全給揪扯回來。自此登門,老人便常常會跟我唸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還在海那邊陪著我。」老人說得輕鬆,卻聽得我心酸。確實,環望塵世,看著往日那些跌宕、倜儻的身影就此一個個凋零遠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獨立蒼茫,日日時時,纏繞著這位世紀老人的,會是怎樣一種廢墟樣的荒涼心情呢?「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張先生向我輕輕吟出她新近為友人書寫的她的舊詩句子,似乎隱隱透露出老人內心裡這種淡淡的哀傷。———可是不,你感覺不到這種「荒涼」和「哀傷」。老人雖然獨處,日子卻過得嫺靜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紹來的朋友小吳一家幫著照應,張先生除了照樣每天讀書、習字,沒事,就在後院的瓜棚、豆架之間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張先生要送我幾盆栽剩的黃瓜秧子,邊點算她的寶貝,邊給我說著舊事,「……那時候陳蘊真正在追巴金,———還沒叫蕭珊,我從來都是蘊真蘊真的喚她。蘊真還是個中學生呢,就要請巴金到中學來演講。巴金那時候已經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辭,就死活不肯。蘊真她們把布告都貼出去了,演講卻辦不成,蘊真氣得,就找我來哭呀……」老人笑著彎起了月牙眼兒,像是眼前流過的依舊是鮮活的畫面,「嘿,我們這邊一勸,巴金趕緊來道歉,請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講,這戀愛,就談成嘍!」

 

 

 

 


香椿
林崇漢

 

 

2006/01/17 聯合報】   http://udn.com  

香椿 【蘇煒】 (下)

 

陽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節間閃跳,「抗戰那一年,我們和巴金一家子逃難到了梧州,就住在一座荒棄的學堂裡。晚上睡覺,不知誰抽菸,引起了火災。大火就在鋪蓋上燒起來,大家都慌了手腳,巴金說:不怕不怕,我們都來吐口水,澆熄它!哈,他說要大家當場吐口水!———吐口水管什麼用呀!後來還是誰跑到外面找來水盆子,才把火澆滅啦!」老人呵呵的笑得響脆,「呵,那年回上海,跟巴金提起這件事,他還記得,笑笑說:我可沒那麼聰明,是我弟弟的主意。你看巴金多幽默———他說他沒那麼聰明!……」

日頭下,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滿眼生綠,襯著探頭探腦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裡依舊勃勃的生機。 

那一回,就因為念叨「老巴金」說得忘情,幾天後見著先生,她連聲笑道:「錯了錯了!我上回給你的瓜秧子,給錯了!」我問怎麼錯了,她說:「說是給你兩棵茄子秧,卻給了你兩棵葫蘆秧,我自己的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結出這麼大的葫蘆瓢的好秧子哪!」 

廚房牆上掛著的,果然是一個橙黃色的風乾了的大葫蘆。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著說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氣很堅決,卻悠悠笑起來,「嗨,那就怪我們老巴金吧……」 

都說:每一段人生,都是一點微塵。我最近常想,那麼,浮托著這點微塵的時光,又是什麼呢?這些天趕稿子,寫累了,會聽聽鋼琴曲。聽著琴音如水如泉的在空無裡琮琤,我便瞎想:時光,其實也很像彈奏鋼琴的左右手———大多時候,記憶是它的左手,現實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記憶的對位、和弦,托領著右手的主體旋律———現實;有時候,記憶又是它的右手,現實反而是它的左手———記憶成了旋律主體,現實反而退到對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麼———未來呢?」我問自己。———「未來」,大概就是那個需要左右手一同協奏的發展動機,往日,今日,呈現,再現,不斷引領著流走的黑白鍵盤,直到把主體旋律,推向了最輝煌的聲部…… 

面對張充和,我就時時有一種面對一架不斷交替彈奏著的大鋼琴的感覺———老人纖細玲瓏的身影,或許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時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這樂音樂言的本身。也許,今天,對於她,彈奏華彩樂段的右手,已經換成了左手———記憶成了生活的主體,現實反而成了記憶的襯托?其實,人生,在不同的階段,記憶和現實,黑鍵和白鍵,就是這樣互相引領著,互相交替、互為因果的疊寫著,滾動著,流淌著———有高潮,有低迴,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頓……。所以,生命,這點微塵,才會一如音樂的織體一樣,在急管繁絃中透現生機生意,在山重水複間見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盡恆常的堅韌,寂寞的豐富,以及沉潛慎獨的綿遠悠長啊。 

是的,我的「耶魯時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輪奏著的大鋼琴。我在想,自己,怎樣才能成為黑白鍵上那雙酣暢流走的左右手?…… 

午後下過一場新雨,我給老人捎去了一把剛上市的荔枝。聽說我馬上要開車到北部去看望在那裡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充和先生便把我領到後院,讓我掐了一大把新冒芽頭的香椿。【2006/01/1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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