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

這天下午，他覺得自己像陀螺一樣，不斷被一股力量在腳底抽動，那股力量或許也是個調皮的小孩，只要將手上的繩子向後一拉，他就不由自主在原地旋轉。那是一種奇妙的旋轉。即使沒有韻律感的他，無須掌握它的速度，只須放開自己的腳，當然，還有心，就能踩出很有韻律的步伐，或快或慢的轉。

　那股力量在他的身體內，驅動那條無形的繩子。有時左腳先點地，帶動右腳踏出，有時右腳先點地，帶動左腳踏出，左右左右或右左右左，只是一個重複的步伐，就讓身體畫出一個一個規律的圓。一會兒由左向右畫，一會兒由右向左畫，一會兒跑著畫，一會兒跳著畫，一會兒吶喊著畫，一會兒哼著歌畫。

　就在他不停在冰箱、沙發與餐桌之間的小空間，快樂的兜圈子，畫著只有他才懂的圓，她坐在另一頭的沙發上看電視。她已習慣他的瘋狂舉動，唯一不安的是，有時如跳踢踏舞般將地板踩得蹦蹦響，或發出如森林野人般ㄏㄡㄏㄡ的咆哮聲，會吵到隔壁的老人們。曾經他們半夜在陽台的說話聲，就惹火樓下一個老伯伯，拉大嗓門吼了他們。只要看過元秋在功夫那部電影怎麼以獅子吼吼來犯的斧頭幫徒眾，就可想像那老伯伯吼人的勁道。

　可是這個下午，他似乎完全放開了，因此更起勁的叫啊跳啊，跑啊轉啊。一個多小時了，看似氣喘吁吁，要停下來了，忽然又活力充沛的動起來。於是又轉啊轉的很帶勁，一會兒又像洩了氣似的，無精打采，看似轉不動，又要停了，一轉眼，又看他轉了起來，而且越轉越快。

真的是陀螺，也轉不了那麼久。她想。

　忽然她看他不住的用手轉圈圈。哦，身體不轉了，換手轉了。又想著。但沒什麼心在他身上，眼睛又轉回電視來。那是個很機車的韓國綜藝節目，找了一些男女演員還是歌手的，在玩求愛遊戲，挺幼稚的。遙控器拿在手上，她不斷按著鍵切換頻道，換來換去，不知為什麼終究還是換到這個頻道來。禮拜天的電視節目，真的沒什麼好看。難怪以前被她笑是電視兒童的他，現在不看電視，迷上練這種叫什麼自發功的鬼東西。

　她切換到另一個頻道。是個財經台，卻沒報導財經新聞，而是在介紹台北一家有名的小籠包。瞥眼間見他兩手平伸，似乎指著她。

　喂，看，我在對妳布氣。他輕聲說。

　謝謝囉。她隨口應了一聲，眼睛雖盯著電視，但從眼尾還是看的到他的一舉一動。

　他倒是很像真有那回事似的，兩手不但沒收回，還伸的更長，連身子都往前傾的伸過來。

　妳看。她沒看，仍盯著電視。一個年輕女孩，夾著包著絲瓜饀的小籠包往嘴裡放。一面嚼，一面咕嚕咕嚕的說好吃。她心想，絲瓜香甜，那饀當然一定很好吃。這時他忽然緩步走到她面前，兩手在她的眼前停住，然後又往她的胸前伸來。她看著他，見他眼半瞇，以為他練完功了，想開玩笑的摟她抱她。坐著沒動，沒有理會。誰知他的兩手忽伸向她的兩肩，以掌按著不動。

　它要幫妳按摩。他說。

　誰？她問。

　它啊。他說。不是我哦。一靣說著，兩手真的移向她的大腿下側，膝蓋上緣按壓起來。

　她知道他說的它是什麼。從他練了這什麼鬼東西後，他就常說它在帶我彎腰啊，它在帶我做瑜珈啊，它在帶我旋轉頭啊，轉的好快好快啊。她起先以為他在鬼扯，後來看過他身體趴跪在地上，兩手向前伸，屁股向後坐，知道那確是瑜珈動作，漸漸才相信他不是唬她的。其實她也知道他不會唬她，只是當初他老是說它在身體裡面動，讓他的頭晃了起來，手也晃了起來時，她總覺得很邪門，以為是不乾淨的東西在作怪，心裡有些怕怕的。尤其那陣子他關著燈練，突然發出聲音，鬼吼鬼叫的，更讓她不安。

　這種不安維持了將近兩個月，後來不知是否看慣了，她的不安才漸漸消除，對他那些奇怪的舉動，也就視而不見。前兩天她一時興起，照著他的話試著做，將身體放鬆，眼睛閉上，竟然也感覺到他所說的它在身體裡面，不，也在身體外面動。那種感覺很輕很輕，她像被什麼東西帶著，在附近學校的校園草地上來回走了一個小時，甚至還被拖著後退跑，起初跑得很慢，後來變快，後來越跑越快，很快很快，她前腳終於跟不上後腳，絆了一跤。還好摔在濕潤的草地上，只是衣服褲子都濕了，人沒受傷。但很糗，竟然一直躺在草地裡起不來。

　他的手往她的膝下按。他知道它還沒玩完，會繼續做這樣的動作，要她在地上鋪軟墊，趴著。她想反正電視沒什麼好看，而最近一直覺得氣不順，有些腰痠背痛，於是關了電視，便在地上趴了起來。

　肩膀被一雙溫溫熱熱的手按住。那是她熟悉的手。熟悉的感覺。以前他曾經迷上推拿、整脊，只要上課學了新手法，便拿她當練習對象。或許有一、兩年時間吧。她常是這樣趴著，任由他的手在她身上按啊壓的，後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是沈醉在一種幸福的感覺裡的睡著。後來，他突然不再去上課，也很少再提起推拿啦按摩啦的事，這種情趣就很少在他們之間出現。她知道他後來工作越來越忙，常早出晚歸，假日也常叫累，因此也不敢求他為她做這種事。

　溫溫熱熱的手，不，掌，在背部壓著，柔和的，往下壓，一直至臀部，至大腿，至小腿，至腳踝，連腳趾也沒放過。感覺很舒服，眼皮突然越來越沈重，有些睡意。

　妳看，這是它在替妳按摩呢。彷佛聽到他又這麼說。

　是嗎？她喃喃地回答。因為舒服，精神漸漸恍惚。

　其實她不在意是它還是他在替她按摩。她知道那是他的手在她的身上傳導一種溫暖的感覺，那就夠了。是它或是他，有什麼重要。

　本來是掌壓著背，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手指。是指壓呢。她想到他似乎也學過指壓，曾經有一段時間，常常也像這樣在她的背以手指壓著。可以治病哦。那時他這麼說過。一樣帶著興奮的口氣。後來，也是不知不覺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沒有發現，它的按摩和我的按摩不一樣。他說。

　有嗎？她沒搭腔。正在享受手指在穴道施力的溫柔，這種溫柔在她心裡，不論是它，或是他，是沒有分別的。

　現在我是閉著眼睛，讓它帶著手指壓妳的穴道。穴道是它自己找的哩。他繼續說著。聲音有些高亢，很興奮的樣子。

　沒想到它也會替人按摩。看來它是在教我怎麼按穴道呢。

　這個男子，平常很安靜的，但一練起這種或那種鬼東西，就常常會沒來由的瘋起來，講話也是，有時還會變得喋喋不休。她還是沒搭腔。有些入睡的感覺。他的聲音因此變得更遙遠，更虛無。如果是我按…。它在按背的兩側…。我以前不會這樣做…。只是類似這些斷斷續續的聲音，進入耳朵裡。連手的溫熱，似乎也在消失。腳丫子好像被舉起來。好像互相碰擊著。嗯。真是舒服。

　似乎作了很短很短的夢。很短很短。一夢就醒的那種短。她說不出那種感覺。才聽到他要她翻身仰臥的聲音，夢就消失了。她緩緩睜開眼睛，翻過身子，看到他一臉正經按摩著她的胸部四周的穴道。當然也按摩著小腹，還用手掌壓著肚臍震動著。眼睛真的是閉著。

　真的是它在按嗎？她問。

　是啊。如果是我在按，不會按這麼久，這麼徹底。他提高音量回答。還是很興奮的樣子。以前我大概只按到背部。因為繼續按下去，腰會不舒服。他說。

　她又閉上眼睛。默默想著以前他為她按摩的情形。不知是否時間隔的太久，印象很模糊。她真的分不出，它和他的手在她身上的感覺有什麼差別。慢慢的，又在一種舒服的心情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