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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漬
2016/12/01 15:27:46瀏覽97|回應0|推薦0

汗珠凝在鼻尖,就這麼靜止不動,我很懷疑在車潮中衝鋒陷陣後,心跳急速震動的現在,它為什麼還能安然無恙的佇立在那兒。然而我楞在鏡子前面,卻不只是為了那顆閃著微光的汗珠,而是左胸前的那塊污漬,不知何時悄悄染上,不是很大的一塊污漬,卻那麼令人觸目驚心,為什麼呢?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是因為這件雪白的制服,相較得這塊污漬特別惹人嫌惡嗎?還是它隨著心臟律動上下起伏的樣子,讓我錯覺它彷彿來自心臟,由左心房穿流,經過左心室,在到達主動脈時,血液卻突然湧了出來-------。我的心跳愈來愈不規則,一陣沒來由的胸悶,讓我想儘速離開這裡,這裡?這裏是哪裡?我為什麼還在這裡?茫然中,鏡子內那顆汗珠,映照出一個縮小了的我,一個抽抽噎噎哭泣著的我------

          「學妹,妳這樣哭有什麼用?如果每個病人病危,妳都要哭的話,那不把眼睛哭瞎才怪?趕快把護理工作做完,回station去寫記錄吧!」學姐轉身離去後,站在病人床旁的我,哭得更厲害了,一種無能為力兼具失望的感覺,湧上16歲細嫩的雙肩,多麼不勝負荷啊!汗珠和著淚珠,糊了視線,床頭卡上那幾個字〝路倒,無名氏〞,依舊清晰。難道這是我跑了幾間病房,卻得不到協助的原因嗎?莫非〝有錢判生,無錢判死〞不只適用在司法界?水銀在血壓計中,上又下,上又下,量不到,量不到啊!病人張大了口,用力吸盡他這一生最後的一口氣,就靜止了。靜止得如同我鼻尖上的這顆汗珠。「喂!發什麼呆,還不準備上班啊!」穿著鮮艷的雅芬不知何時來到身後,「今天怎麼有空來?還特別早?」「沒辦法,跑業務嘛!早起的鳥兒有虫吃。」雅芬帶點無奈的說,「誰叫妳好好的護士不當,喜歡不務正業。」「哇!〝這一身白太沉重〞這句話不曉得是誰說的?」雅芬抗議著,我只能苦笑。雅芬和我是護校的同學,路倒病人走的那一天,她安慰了我一整晚,我傷心的說:「我畢業後一定不去醫院上班。」雅芬問:「為什麼?」「因為我不想像那些護士一樣,對生命如此麻木不仁。」「話別說那麼早,搞不好妳自己最後也會變成那樣。」「我就是怕啊!」那晚,好冷。

          走出station時,又瞥了一眼那塊污漬,真的很礙眼,仔細搜索記憶,努力回想是否在寫哪一篇報告時,不小心被沾上,卻毫無頭緒。在醫院待將近十年後,發現很多事情不容易理得清,尤其這幾年來,護理專業意識抬頭,學歷、證照、專業理論被視為護理人員素質評鑑指標,像我這一批不新不舊的人,被浪潮推得不能不加入進修的行列,在工作、學業與家庭奔波忙碌間,忘的事情更多了。這樣的一塊污漬,被輕易遺忘應該不是件嚴重的事吧!就像在睡醒後忘掉那個偶而在夢中出現,在各病房間奔跑著借O2的小女孩般,人是不該因記憶被潛抑而受譴責,不是嗎?

          敲門,打開501號病房門,直走三步,右轉,問早,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情境,陌生的臉孔。為了醫院的生存,愈收愈多的病患,早已不容許我浪費太多腦力在辨識病人上面,而〝護理人員權益與南丁格爾誓約〞這個待交的研討報告,也佔據著我某部份的記憶體,僅剩額葉語言區運用的我,儀式化的對著看護說:「林先生情況怎樣呢?還痛嗎?有沒有定時幫他翻身?」「護士小姐,放心啦!我當看護好多年了,不比妳們正式護士差-------」一臉老氣橫秋的看護,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我無心的聽著。忽然發現林先生睜著和那個路倒病人同樣空洞無神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我開始因為左胸前的那塊污漬心虛起來,他會不會認為我是個不負責任的護士,竟容許代表純潔的白制服上出現污漬?為掩飾自己的不安,我走向病人:「林先生,我檢查一下你的皮膚好嗎?」他無聲的點頭。幫他翻過身,拉起衣服,露出被床單壓迫出幾條紋路的肌膚,蒼白一如我的護士制服,就在薦骨突處,一塊污漬,以駭人的藍紫竄入我的眼簾,瞬間擊碎了自己用理論構築無罪的心牆。

          一百年前,南丁格爾女士領悟到〝為了減輕病人的痛苦。所需要的是溫柔、體貼、同情心和耐心,然而,如果沒有護理的專門知識和技術,是不能救病人的。〞於是她一生除犧牲奉獻於病人照護外,也為護理人員地位的提昇而努力,這個努力延續至今日,促使許多護理人力投注其中,研究、進修、推廣,期使專業能力受肯定,護理形象獲得重新塑造。同時間,在這股浪潮中,以天鵝姿態重生的護士們,卻漸漸沾染不得污漬,基層護理工作下放,原意在追尋更精深的護理境界,但是在愈爬愈高後,不再有人願意放下身段,回頭重拾基礎護理工作,護理人員權益與南丁格爾誓約因此成為自清者的疑問。制服代表了專業,專業宰制著情感,而情感最終被視為非專業。南丁格爾女士的溫柔、體貼、同情心和耐心,可也是一種非專業?

          一塊褥瘡,是一長串疏忽的結果,我如何證明自己無罪?此刻腦中混亂的不只是自己的護理角色定位,更加驚怕污漬不僅染在制服上,並且擴散在心中。南丁格爾誓約在宣誓之後,逐日被遺忘、模糊,隨著生活漩渦不由自主旋轉的自己,從未發現在眼淚乾涸多年後,自己竟也對生命變得麻木,白色制服下不過是一具平凡的軀殼,面對生、老、病、死,面對人性的陰暗悲苦,面對爭權奪利的殘酷社會,我如何能自許與眾不同?「喂!meeting快開始了,妳還在幹什麼?」一雙乾淨修長的手推門而入,將我拉回現實中。「林先生,我等一下再來看你」懷著滿心愧疚,我走向station,護理長以優美的步伐走在前頭,合身的白色制服讓碩士的光環襯得更加雪白,年輕的臉龐上泛著自信。我突然想仔細尋找她身上的污漬,以平衡自己的自卑,污漬沒尋著,又驚覺嫉妒在心中燃燒的痛。我為自己感到悲哀,一窩蜂搶學歷,為的是一點不甘,一時心理失衡,從不去思考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從未珍惜自己還有顆跳動的心。夢中的小女孩不曾遠去,只是被潛抑,我為什麼不學習釋放自己的靈魂呢?一陣啪答!啪答!倉促的腳步聲響起,實習生藍色的身影由前方奔來,流著淚稚嫩驚慌的喊著:「O2O2!先生---拜託---508-1的病人呼吸好急促---救救他------。」看著她,瞬間眼眶泛起一股濕熱,淚噗簌簌落下,滴在胸前的污漬上,愈擴愈大,愈擴愈大------------。暈淡了,這胸前,這心中的污漬。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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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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