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間，那三層樓的淺黃色建築，有白色拱廊、圓柱、三角形窗楣和寬闊的長廊，散發一種淡淡的、慵懶的南歐風味。依山傍海百餘年，多少人在長廊喝下午茶，看澳門海灣，滿目碧水青山，滿耳濤聲風語。

峰景酒店，視野甚佳，也是名稱Bella Vista的由來，有段時期稱為好景酒店。

第一次去澳門前，我就耳聞峰景酒店，那是許多西方旅遊書必提的名字：「切勿錯過在Bella Vista度過難忘一天的機會」。台灣的旅行社說：「很貴，只有八間客房，要提前預約。」很難訂到。打電話去問的意願也沒有。

一九九九年一月我到澳門。隨興逛街，不意就來到峰景酒店。這是澳門維修得最好的葡萄牙殖民建築之一，一個精緻小旅館，優雅華麗 。lobby不大，就像從前豪門華宅的客廳，左右盤旋而上的紅色地毯，拉出有弧度的兩道樓梯，黃色扶手加白色雕欄，明亮、鮮活。左邊樓梯下方，就是接待賓客之處。

接待的女士精通葡語、粵語，面孔比較黑，顯然是位土生葡人。我們得知，酒店只經營到三月廿九日，關閉前的客房全部訂滿。確定都沒有嗎？「是的，嗯，我看一下」，搖著頭，翻閱記事本。「三月三日有嗎」，我竟然還提要求。「Oh my God,yes,you are lucky man.」

我們訂下三月三日名為Penha的一間客房。這是八間客房中最便宜、最小的。讓三月客房滿檔的，適巧都是大人物。

土生葡人是四百年來，葡萄牙人與華人或南亞各國人民結合的後代，共有一萬多人，使用深受粵語影響的特殊葡語，文化上認同葡萄牙，又適應華人社會的生活習俗。正如一位土生葡人詩歌描繪的那樣：「我既向聖母祈禱，也念阿彌陀佛。」土生葡人多屬社會中層階級，由於語言優勢，一般擔任公職，也有律師、醫師、工程師和企業人士。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廿日，澳門回歸中國，大半持有葡萄牙護照的土生葡人，去留間猶豫不決。

「三月三日天氣青，長安水邊多儷人」。一個多月後，我們再來澳門，那天是大女兒十一歲生日。

歷經風霜的Bella Vista，一九九二年重新開業後，升級為五星級酒店，四十間客房併為八間寬敞套房，使用葡國D.若瑟風格的家具，以及特意用手工漆的葡萄牙馬賽克，每間套房裝潢不同，各有獨特品味，房門則維持著雙開門，「這是峰景的特點。」酒店一位經理說。

我們下榻的Penha客房在二樓，有相當寬敞的客廳、臥室、起居間，搭配鵝黃的窗簾、沉色的南歐式木質家具、青石白的長毛地毯。兩個小女生穿梭來去，吱吱咯咯的笑聲廻盪在Penha客房。七千多元的住房費，相較於台灣旅館，價差不大，但在台灣，這個價位是標準二人房（standard），這裡是套房（suit）。

歐洲許多精緻小旅館，原先即是小城堡、富裕家族的農莊、鄉野別墅，有數十或上百英畝的農場、草原，甚至列名古蹟保護。Bella Vista有相似經驗：始建於一八七○年，原是一位英國船長的別墅，廿年後改建成酒店。其後多次易手，做過校址、宿舍、難民營。一九七九年，被澳葡政府列為官方文物。大女兒一直嚮往中世紀古堡，到Bella Vista，嗯，還算滿意。

三月三日天氣青，晚餐就在酒店裡享受。

據說總廚是澳門最出名的梁德明師傅，英國皇室、周潤發夫婦、林青霞都曾慕名到此用餐。德國燒豬手、葡式釀蟹蓋及葡國海鮮大燴，是師傅推介的。德國燒豬手是梁師博獨創帶汁製法，甜又不肥膩，用葡萄牙知名瓷器端上來；葡國釀蟹蓋是由新鮮蟹拆肉釀洋蔥再炸，而葡國海鮮大燴最精彩的是汁，香濃而仍保持海鮮的鮮味。美食當前，再來瓶葡萄牙的葡萄酒吧。舒適、佳餚加寧靜，吃掉四千多元。

翌晨，我們在白色的寬闊長廊用早餐，遠眺海景；清風拂面，一如百餘年來的殖民者、銀行家、船長、投機份子。法國哲學家貝納列維鍾愛峰景酒店，曾這樣寫道：「這是一個神奇地方，具有傳奇色彩的所在，峰景的神奇魅力只存在於我自己腦裡。」

是的，只存在於自己腦裡。

一九九二年的重新開業，是很盛大的，晚會在花園舉辦，由澳門總督主持，樂隊現場演奏，數百男女賓客翩然起舞。然而不過七年光景，峰景就成歷史。一九九九年，我們離去廿六天後，峰景酒店完全關閉，進行整建。九個月後澳門回歸，峰景酒店改爲葡萄牙駐澳門總領事的官邸。

此後，幾無關於官邸本身的報導，僅存旅行社宣傳上的「曾是峰景酒店」一詞，仍是觀光路線的景點之一，但宅門深鎖，不能入內參觀。

一家酒店消失了，一家酒店存在著。在歷史與距離的反思下，對一日的浮光掠影的解讀，總是不夠深刻。女兒有時會好奇的問：「我們住的Penha客房，不知道現在做什麼，臥室？書房？還是嬰兒房？」

昔日的繁花遺韻只待探尋。

2005.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