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女兒還小時，著迷日本的「早安少女」，想知道更多早期報導，台灣相關雜誌不能滿足，便決定到東京時去舊書街找。

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旁也有舊書街；東大的我去過，店家不多，大都賣醫學教科書。有名的舊書街是在神保町，有130多家店，因靠近神田車站，又稱作神田古本街。

日本的新書價格昂貴，又嚴格管制，不隨便打折，因此舊書流通市場不小。舊書店都是有門面的，與賣新書的店沒兩樣。舊書店不是什麼書都賣，依內容分類，有的專賣文藝小說、有的專賣物理化學書籍。舊書不見得舊，因日本人相當愛護書籍，許多舊書看起來就如新書。

有幾家專賣漢學書籍，除了唐史、清史、史記註疏、全唐詩等等，甚至有「西夏全史」這樣罕見的；有些是善本書，快爛掉了，賣好幾萬日圓。老闆看起來就像老學究，學貫東西，抬頭看你一眼，讓你以為自己是考不及格的學生，被老師狠狠瞪一眼。

兩個女兒很快一家家挑過，專找賣舊雜誌的書店。我不通日文，也想不到需要什麼，閒閒逛著。一家店裡，地上堆起半人高的雜誌，最上頭一本忽然吸引我的視線：

「初公開！三島由紀夫自決の現場」

這是1976年3月10日號的＜週刊讀賣＞臨時增刊，cover story是「大事件の現場」，三島事件是其中之一。文字不多，照片為主，因為是黑白的，血淋淋現場看來還好，其他照片有他發表「憂國演說」、自殺用的兩柄短刀及武士刀等。

1976年原價250日圓的舊雜誌，2002年我以1000日圓購得。有點興奮，像發現骨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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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被美國人稱為「日本的海明威」，除了詩詞、散文與小說等文學創作外，對戲曲創作也有高度興趣，寫過劇本，擔任過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同時也是右翼政治狂熱份子，對六○年代的日本很不滿。

六○年代是個動盪的時代，披頭四音樂、嬉皮風潮席捲全球，越戰、反戰運動相互激盪，中國發生文化大革命，在日本，也是學生運動最激烈時期。

1968年，東大學生佔領安田講堂。

1969年1月28日，8500名警員衝入東大，噴水槍驅逐，學生死守安田講堂，丟擲燃燒彈、石頭，經過35小時搏鬥，全部被捕。當時媒體紛紛派出直升機報導，震撼人心的畫面給日本留下深刻記憶。校園如戰場。

相對於東大的狂亂，早稻田大學的驅離彷彿一齣黑色喜劇。村上春樹在「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描述：

被某個抗爭學生團體佔領的大學九號館，有兩千張唱片收藏的小而綺麗的音樂室。佔領學生團體一直撐到秋天，到最後全員變成了古典音樂狂。某個晴朗的十一月午後，當第三鎮暴隊突擊衝進九號館時，聽到了韋瓦第協奏曲正以全音量播出。

1970年11月25日，三島由紀夫留下檄文，託付「諫世」感懷，揮刀率眾闖入東京的自衛隊營地。他劫持司令，頭纏白布發表「勤王」演說，呼籲自衛隊隊員起義，卻招致眾人哄笑。三島轉身衝進營區的總監室，切腹自殺。

後人在評斷曰本「68年世代」時，認為學生鬥爭的矛頭，與其說是指向外在社會，不如說是指向自我內心世界：青春期的苦悶與彷徨，對理想社會的憧憬與現實之間的矛盾。而時年45歲的三島由紀夫，苦悶什麼？

三島傾心於過去嚴厲的愛國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反對戰後日本的西化，對「理想的天皇」愈來愈執著，高呼「天皇信仰高於人道主義」。他致力發展空手道和劍道，組織約有80名大學生的私人隊伍「盾之會」，準備在左翼力量暴動時，協助保衛天皇。

三島由紀夫也許才是日本真正的「末代武士」，悲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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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年世代」不僅存在於日本。法國人用戲劇、文學大量回憶、反思的5月風暴，也發生在1968年，當時學生以路障與警察對峙，工人罷工佔領工廠。同年，墨西哥奧運會前，政府對抗議的學生進行大屠殺；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遇刺身亡；捷克「布拉格之春」湧動，遭蘇聯坦克壓境。

1968年，是新生世代開啟前最黑的黑夜。

2002年我去東京大學，時值暑假，安田講堂關著。銀杏大道盡頭，從地面往下的樓梯，可以來到安田講堂地下，是高敞寬闊的中央食堂，冷氣帶來彷彿空穴裡的涼意，少數學生安靜用餐，青色的燈光照著近乎無聲的空間。這裡曾經驚濤駭浪，只能想像。

1968年，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三島由紀夫自殺後，不少作家趕到現場，只有川端康成獲准進入。川端看了身首分離的遺體，很受刺激，對一名弟子表示：「被砍下腦袋的應該是我」。自殺現場的照片，六年後才公開。2002年，三島自殺後32年，我在東京舊書街，無意間買到＜週刊讀賣＞臨時增刊。也是機緣。

1968年的台灣呢？

九年國教全面實施。台東紅葉少棒隊擊敗來訪的世界少棒冠軍日本隊，開啟台灣三級棒球的黃金時代。李登輝取得博士學位返國，被聘為農復會技正，開始進入政壇。台灣對美貿易首度由入超轉為出超。

台灣的保釣運動、校園民主運動、校園民歌，在稍後的1970年代陸續登場。

2005.11.24   （其他照片請見個人相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