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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1 01:12:45瀏覽1788|回應9|推薦93 | |
倚著窗邊,秀美吸著鼻子笑著看著天空,接著低頭攪拌著涼掉的咖啡,望著杯中的漩渦。 秋香告訴秀美,她家就在沿著台九線的大馬路左轉,有一條曲折且長滿芒草的小路,穿過連接境內的鐵路,再毫不猶豫地往山裡的盡頭走就是她家了。 經過平交道,沿路已經沒有幾戶人家,接著會經歷一條越來越窄,越來越陡的山坡路,然後兩邊會看到濃密的竹林,最後的最後,看到一間用柏油漆得黑黑的屋頂,那單獨的平房--就是她家。 那個禮拜天,秀美告訴媽媽,她沒辦法幫她照顧檳榔攤的生意,她和班上死黨的秋香約好,而週記還有毛筆作業,甚至星期一要考的英文課文默背,她都一概準備好了,媽媽沒有多問些什麼就放秀美出去了。 老是愛跟路的弟弟今天沒能追得上來,因為家裡唯一的霹靂腳踏車,被她快快騎走,她顧不得摀住耳朵,咬著唇,將戴著橘色校帽,又哭又鬧的弟弟拋在檳榔攤前,使勁踩著踏板往前衝。 沿路的菜花田,混著冬天微微刺痛的寒意,兀自開著淡淡的黃色,秀美發現那片鮮黃的柔和色調,遠比檳榔背後所潛藏的罪惡綠色來得有尊嚴。她想到菜花那既脆弱又堅強,短暫卻難忘的生命,終究會在農耕時,成為滋潤土地的營養,化成春泥,成就作物的成長,她不禁可憐起眼前這片無法言喻的菜花田。 騎著那輛用媽媽的手包檳榔換來的腳踏車,她感到一陣莫名的矛盾與辛酸。 她不自覺地將車騎快,想要忘記媽媽正在撥開綠色葉子,塗上和醫院顏色相同的石灰,那個畫面與爸爸貪婪地嚼著檳榔,賣給客人時的嘴臉相連,她忍不住一陣又一陣的掙扎。當她憎恨地用力刷著檳榔攤附近水泥地上,每個吐檳榔汁的客人,只會調侃她的徒勞,當制服沾上這些汙漬,她知道這些只是投射著,她心裡其中一塊不愉快的印記而已。 她順著家裡的打算卻心中盤算著,當走出這所公立的高中後,她要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接著告別這個糾纏她十幾年的無奈根源。她曾經向鎮立圖書館借的『咆嘯山莊』竟然被來媽媽來當鍋墊,做菜招待常來光顧的檳榔阿桑們,她全身像起了德國麻疹似的,渾身的不自在,又排山倒海地讓她又加緊踩快車速.....。
那天是出太陽的好天氣,那樣的小陽春讓她的心情平靜不少。 好不容易騎過了平交道,即便是冬末的溫度,她仍然汗流不止。她脫下了過年剛從夜市買的藍色外套,放進車子前面的置物籃,外套下面放著有她親自做的藤心燉排骨,以及貓耳朵還有九層塔煎蛋,這些都是她出門前幾個鐘頭獨力完成的。 她知道秋香的弟弟嘴巴很饞,還特地從檳榔攤裡的貨架上,順手抓了幾包可樂果蠶豆酥還有真魷味,另外也把秋香最愛吃的科學麵也塞了幾包到背包裡。 前些日子,與媽媽去夜市買了幾件她認為還不錯的衣服,她挑了兩件有秋香喜歡的花樣圖案和粉色系列,準備給秋香一個小小的驚喜。置物籃擺著兩大罐看病用的鋁罐鍋(上次爸爸因為搬保力達和維士比藥酒箱子,不小心跌倒受傷住院時,特地在市場買來裝雞湯的)。她看看那鋁罐鍋,滿足地笑著。 真正的坡來了。她倒吸一口氣。 沿路的竹子沒有理由地窸窣著什麼,陽光在竹葉林間變成金色的絲帶。她直起身子,那沒有變速器的腳踏車也吃緊地發出關節磨合一樣的聲響,汗水在她太陽穴的青春痘上灑著鹽,她耐著這個陡坡,嘀咕這樣的通學路,怎麼可以風雨無阻撐到現在啊,來不及佩服秋香的毅力,她有點埋怨地鼓足雙腳的氣力蹬呀蹬地。 路旁竟有蛇還是蜥蜴爬過枯葉的聲音,她唉唷一聲沒多久,又看見乾癟的蛇屍,她睜大眼睛想更往上騎去,竹林間彷彿充滿著譏笑的耳語,她嘖了一下,索性狼狽下車,一步併做兩步地牽起腳踏車。她把臉仰得高高的,想讓風吹乾脖子還有臉上的汗水,「太陽穴上的痘子今晚回家一定要擠掉!煩死了!」她擦著痘子這樣想。 終於,到了一個應該是盡頭的黑屋頂平房了,她高興地像隻麻雀般跳呀跳的,大聲叫起秋香的名字。 「秋香!我來嚕!秋香....」 她又擦起痘子,吐了口氣,停下腳踏車,連續喊了幾聲,最後從屋子走出來的不是秋香,而是秋香的弟弟-春貴。
秀美摸摸春貴圓圓的頭,把背包裡的零食快快地拿了出來,春貴嚷著好棒,謝謝也沒說就嘎滋嘎滋地吃起來。 她怕菜涼了不好吃,乾脆送去玉米攤給秋香和她媽媽吃,她要春貴一起去,這樣的天氣,春貴打著赤腳也沒喊冷, 春貴領著她慢慢往坡路下走,她告訴春貴這裡好多蜥蜴還有蛇,春貴笑著說他會帶幾顆石頭,如果看到可怕的東西可以丟它們,春貴還說這是秋香教她的。 「阿貴,今天是你姐姐生日咧!我來給你姐姐慶祝啦!」 「生日?真的喔?」 秀美知會春貴坐上腳踏車後座,要準備一路滑下去,直到大馬路為止, 一路像飛的一樣,她一邊害怕著車子煞車會失靈,一邊享受著背後春貴喊叫著的快樂與快感,陡坡,小路.... 「恐怖動物區」....竹林.... 菜花田…都成了喊叫後的風景。
對連一輛腳踏車都買不起的秋香家來說,這個簡單的快感也都無法享受吧,她想著秋香媽媽推著手台車,一邊背著大麻袋,把她剛才抱怨到破錶的坡路不知走過幾百次幾千次,這段長路,她想都不敢想。 平常回家,她會把秋香載到過平交道的地方,秋香會自己走上坡,煮飯洗衣弄好一切後,再送飯給媽媽吃,一起收攤走路回家, 想到這裡--她心裡的疼痛似乎消減不少, 她想到秋香說媽媽原本不打算讓她念高中,要她國中畢業就去學美髮的那件往事,秋香跪著求媽媽,讓她得以走上可能是她人生最後的學生生活, 她吸著鼻子,嗆到還是噎到也分不清楚,她輕咳了起來。 「秀美姐姐!也可以幫我過生日嗎?我沒有過生日過.... 」 春貴小小聲說著,兩手扯著秀美的腰際,秀美說了幾聲好啊好啊,同時鼻子抽吸得更嚴重了。 「阿貴,你生日什麼時候?」春貴說好像是二月底,但是要問媽媽, 說著說著背後的春貴說想吃看看奶油蛋糕, 秀美連連說會巧克力還有芋泥的比奶油好吃,安撫著春貴。
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聽著台九線來來去去的車子輪胎聲,兩個人沉默一陣子,秀美不敢再問太多,她隱約聽到春貴的啜泣聲,她何嘗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小小身軀,怎麼承擔這些說也說不清的現實呢? 輪胎聲....風聲.... 大馬路上,撐著大陽傘的路邊攤,秋香正熟練地在幫客人將玉米上抹鹽水,媽媽這頭則俐落地剝著玉米葉子和玉米鬚,等客人離去,秀美笑臉盈盈地把自己努力的成果端到攤子的摺疊桌上,秋香的媽媽趕忙從桶子裡拿出生活泡沫紅茶出來給大夥喝,秋香一家人詳和平靜地,似乎等待著她帶給秋香這一家難得的喘息時間, 她拿出從社團同學那借來的理光相機,順道請了來買玉米的客人,幫她們幾個人拍了幾張紀念照。 沒有生日蛋糕,只有桌上單薄的貓耳朵和藤心排骨,以及家門後摘的九層塔做的煎蛋,幾罐鋁箔包飲料,就這樣....秋香過了人生第一個生日。 唱完生日快樂歌,她的眼睛一直都是濕的,秋香也是這樣,春貴也是,媽媽笑著說吃藤心排骨會流眼油,秋香一直罵媽媽三八。 吃著她的心意,媽媽連忙挑著幾根飽實的玉米,嚷著要她吃,若吃不完就帶回去給家裡人吃, 她注意到秋香姐弟若有所思地看著馬路。 她看著咬著亂髮,頂著路邊風沙的秋香媽媽,再想到自己對家裡無言的苛責與抗議,究竟這一切是為了誰?為了什麼?她想到這裡,太陽穴上的痘子灼熱般的疼痛,快爆開似的,咬著嘴唇她,沉默這環顧這個玉米攤。
「姐姐!這是姓胡的味道啦!姓胡!」 「什麼啦!幸福!還姓胡咧!」攤子籠罩著笑聲。
「好吃!好吃!」 春貴嚷著貓耳朵沾蒜茸醬油的味道很棒,秋香媽媽一邊弄著玉米一邊擦著眼角, 那個禮拜天,太陽在中午開始炎熱,台九線大馬路旁的玉米攤販賣著幸福的味道,秀美回到檳榔攤後寫下了這段文字....
那恍如隔日的記憶插曲,眼前這一張張笑得苦苦的臉,這些人究竟到哪裡去了,她坐在敦化北路咖啡廳裡窗邊的位置,往著花蓮天空的方向,回憶著那段往事,味道,風景,人們,還有春貴的生日究竟是什麼時候? 想到這裡....粉底花了,她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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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