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個靜不下來的城市。 

    2006年初夏，懷抱著50年代老上海的絕代風華，以及21世紀新上海的城市魅力，試圖在新與舊的疊影間，尋找一個夢的租界地。 

      她是作家張愛玲筆下，貴族、世故、頹靡的沉香屑；她是中國殖民歷史上抹不去的兩道淚痕，如今的她，年輕前衛卻又墮落嫵媚，像一座巨大的夢想銀行，只要走進這扇門，就能兌現所有的願望… 

         但似乎還來不及作夢就被驚醒。 

浦東機場裡，一張張黃的、白的、黑的臉孔，在體味雜陳的空調裡浮動，等候入境的隊伍曲曲折折；英語、台語、上海話、福州話、北京話、廣東話…，同樣的黃皮膚卻說著不同的語言，似熟悉卻陌生。辦理通關人員的眉心透著不耐，高亢的嗓音彷彿拒人千里。上海的人真的太多了，多的讓人沒法子放慢腳步，放低聲音，放鬆心情。 

        巴士急駛在高速公路，沿途巨大的地產廣告與新興的建築群，像是昭示這個城市的未來。跨國集團爭相在這裡卡位，彷彿慢了一步就是出局。瞧！世紀公園旁寬闊筆直的林蔭大道；浦東外灘一排鑽石高樓，有全上海的天價豪宅；88層金茂大廈、造型如一顆顆外星球體的東方明珠塔，還有點綴其間、金光閃閃的摩登群樓，全世界都來這裡淘金築夢。如今的上海，各種國際金融機構、跨國財團，正沿著黃浦江兩岸滿地開花… 

美麗，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上海的前世，是個被迫嫁給西方的哀怨女子，坎坷的命運使她老練世故，遊走十里洋場笑看紅塵。但她的今生，像是個等不及長大的俏姑娘，急急忙忙穿上媽媽的高跟鞋，站上伸展台接受來自世人驚艷的目光。雖然偶爾也想歇歇腿，窩在老弄堂裡悠悠晃晃，但全世界的鎂光燈照著她，浮華世界的炫目召喚著她，骨子裡的好強由不得她，就像上海女作家張愛玲自述：「對未來有各種海闊天空的計畫，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要比林語堂還出鋒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乾脆俐落的生活…」《私語》。青春太有限，成名要趁早，豈能辜負大好時光！ 

巴士穿越過江隧道朝浦西市中心駛去，延安高架橋兩旁各型各樣的建築物令人目不暇給，南京路、人民廣場、上海大劇院、上海城市規劃館…正當心醉神迷之際，耳邊傳來一聲急過一聲的車鳴，像是大合唱般此起彼落，誰也不讓誰。美麗的建築群加上汽車喇叭的即興伴奏，成了我初訪上海聆聽的第一號交響曲。 

和平飯店—夜上海的老爵士 

        在老上海人心中，黃浦江邊上的和平飯店是上海最好的飯店。頭戴綠色金字塔，身穿花崗岩外衣，在外灘萬國博覽建築群中，你很難忽視她的美麗，特別是華燈初上，在泛光燈的投射下，綠色的金字塔屋頂更顯瑰麗璀璨。 

        這幢1929年建造，當年有「遠東第一樓」美譽的老飯店，如今仍保有那個時代老老緩緩的情調。從黃銅的旋轉門外慢慢轉進去，時空背景仿若回到30年代。溫暖昏暗的黃色燈光、水晶吊燈、黑色鑄鐵花紋浪漫地曲捲著。一樓爵士酒吧揚起50年代耳熟能詳的老爵士，老飯店的莊重、講究、典雅，引我進入一個模糊又遙遠的歷史氛圍。 

        由於當天來得太晚，因此只能在爵士酒吧的門外探頭張望，煙霧裊裊中，依稀可見台上演奏的幾名老樂手，「哇！還是旅遊書上看到的那些人！」在老人爵士樂團的演奏中，我忍不住猜想，如果自己身在那個年代，會不會像電影「阮玲玉」「花樣年華」裡，那個身穿旗袍、畫著細眉的張曼玉，在這裡與情人浪漫地跳著狐步舞？

迴盪午後的鐘聲—外灘12號的咖啡時光 

      外灘建築之美，在於她的規模宏偉，短短1.5公里內，薈萃來自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特色建築：羅馬式、哥德式、巴洛克式、新古典式、文藝復興式…其中，佔地最廣、有個半球形希臘式穹頂的上海匯豐銀行（現改為上海浦東發展銀行）最令人驚艷。圓形門廳穹頂上，有半個世紀前留下的美麗壁畫；古典的大理石列柱下，鑲嵌著彩色的大理石地坪，好像走進了歐洲百年的美術館。 

        然而最令我難忘的，是二樓的「波諾米咖啡」（現改為外灘12號咖啡）。望著門口的警衛，抱著姑且一試的期待，二話不說便逕自朝門前走去。 

    「小姐，妳上哪兒？」正如書上說的，果真被門前警衛擋了下來。 

    「上樓喝咖啡！」我信心滿滿地說。 

    「我領你進去。」對警衛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管他呢！先進去再說。」心想既然入了寶山，怎能空手回呢？ 

        隨著視點的移動，內心忍不住狂喜，穿過大理石鋪陳的古典樓梯，搭上精緻雕花、頂上還有樓層指針的古董電梯，好像進行一場華麗的冒險。 

        那樓上長長的廊道，一點一點地深入進去，安靜的、溫暖的、被黃色的燈光照亮著，兩邊的房門緊閉，門牌上寫著「日本電氣株式會社」、「某國企業代表處」…這一間一間的密室，原來是來自各國的辦事處，難怪門禁森嚴。在這曲曲折折的迷宮中，要不是警衛領著我，可能早迷失在這小型聯合國。 

      在警衛的指點下，我終於走進了傳說中的「波諾米咖啡」。 

    「哇！」進了咖啡館又是一陣驚嘆！小巧精緻的咖啡館，陽台座位設在大樓天井旁，黑白相間的方格大理石地坪、胡桃木的古典桌椅、新古典造型的壁燈，還有室內的古董壁爐、胡桃木壁面、老上海照片…忍不住頻頻按下快門。 

      每15分鐘，傳來隔壁海關大樓的鐘聲，整點報時更長，噹~噹~噹~迴盪在外灘的午後，寧靜而安祥。由於客人不多，整間「波諾米咖啡」彷彿我們的私人包廂，抬頭望著美麗的鐘樓，微笑享受上海灘這段難得的寧靜，像是躲進了「城市避難所」，時間暫時停止。如果波特萊爾要探索一座城市，這兒像極了一個神秘而隱匿的入口。 

上海—一座拼貼中的馬賽克城市 

        上海的新舊雜陳，總是不可思議地並置在同一個場景裡，1950和2006同在一起，老石庫門和新摩天樓站在一起，相隔15公尺，卻有50年以上的風景差異。法國外交部曾出版過一本介紹上海的書，裡頭有這麼一句話：「這是一座馬賽克城市。」東方人、西方人；前衛、傳統、後現代；紐約、巴黎、倫敦…就像移民城市的多元性，海納百川、五花八門，你一塊、我一塊，統統拼貼在一起，整個城市充滿著馬賽克的味道。 

        而我們的上海自由行，也像馬賽克一樣處處都有意外的插曲，有時按圖索驥，有時隨性而行，發現許多旅遊書上沒有的新天地。適合沉思散步的岳陽、汾陽路；老上海原汁原味的多倫路；還有充滿歲月感的老梧桐樹；泛著歷史光暈的名人故居、花園里弄…上海的人聲、市聲總是讓我呼吸急促，但她的美麗、善變、活力，就像白先勇筆下永遠不老的尹雪艷，即便我早已回到台北，心仍跳得厲害。 

2006.8.1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