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讓我想起安藤忠雄的清水模。

《東京物語》被公認為是小津的最高傑作，也是歷史上十部最優秀的電影之一；「住吉的長屋」是安藤的成名作，並榮獲1979年日本建築學院年度大獎。他們的作品融合了日本傳統文化與禪意，不同時期觀賞皆有不同心境的體會。特別是被精確設計過的光線、路徑、構圖、組態…他們追求影像／空間構成的純粹性，如同花道、茶道、京料理，作品風格充滿了「形式美」。

他們二人都是出了名的嚴謹與嚴格，小津從編劇、佈置場景到排演、拍片的過程，為求藝術之美毫不妥協；安藤鑽研清水模數十年，研發出獨步全球的技巧與獨門配方，創造出絲緞般詩意的清水模。日本有句俗話「聞一知十」，意即只要用命去拚，有了一，就會有十跟著來。二位大師追求完美、追根究柢的性格，可說是日本藝匠精神的最佳典範。

初看小津的電影，黑白的畫面、緩慢的步調、尋常的對白、機械的運鏡、演員形式化的演技，在現今好萊塢快節奏、聲光特效的商業電影中，顯得格格不入而難以久耐。看似沒有故事情節，卻在劇中人一來一往的對白鋪陳中漸漸清晰起來。攝影機離榻榻米三呎的仰拍鏡頭、固定的框景、景物的空鏡頭，乃至演員的姿態、走位，都是精密計算下的呈現，因此每個畫面構圖極為精緻，演員的表演亦韻律有致，並且把日本家屋的狹隘空間與家人的緊密關係，恰如其分地真實展現。這樣低角度的拍攝視點，讓觀眾彷彿坐在榻榻米一隅，靜靜欣賞有如你我尋常百姓家的生活點滴，演來格外親切真實。

除了獨有的影像美學，小津說故事的觀點也淡麗脫俗。例如《東京物語》中，年邁雙親千里迢迢來到東京探視成家立業的子女，卻受到子女冷淡對待，反倒是守寡的媳婦熱情陪伴。老夫婦黯然回鄉後，母親病倒隨即病逝，留下老父孤獨面對人生。同樣是表現「孝道」的主題，若換成一般醒世劇，勢必對不孝子女提出道德批判，然而小津反倒透過沒有血緣、年輕守寡的媳婦形塑孝順的典範，藉此與親生子女的冷漠形成對比，以淡然卻不流俗的觀點，讓觀眾自行體會，反而有更深層的無奈與悲憫。

在小津的電影中，家族、結婚、退休、死亡是一貫的主題。人因環境、時間的牽動而改變，面對不可逆的變數，只能學習坦然接受進而面對，看似消極的作為，往往衍生出一種寂靜的力量，那是一種深思熟慮後的豁達，也是人性堅忍的光輝。

這樣由平淡的生活片段所組成的精緻電影，亦表現在小津的片名中：如《麥秋》、《晚春》、《秋日和》、《彼岸花》、《東京暮色》、《父親在世時》、《茶泡飯之味》、《秋刀魚之味》…這類很寫意、質樸的名字，無不透露小津的人生哲學，係來自生活幽微深處的體會。小津拍完他最後一部作品《秋刀魚之味》說：「我什麼都不做，只做豆腐，因為我是個純賣豆腐的人。」這種專業職人的堅持與執著，在另一位被日本人戲稱為「空固立桑」（水泥先生）的建築大師安藤忠雄，同樣令人景仰。

安藤忠雄幾乎只愛清水模，他認為這種素材最能彰顯材料本質的美感，呈現一種手感的質地與簡潔的力道。為了確保建築體色澤一致，他慎選模板，而且水泥、鋼筋、砂石需用同一批號，預拌水泥廠要設在車程一小時內之處，水泥灌漿要在一小時內完成，以免色澤產生變化。如此一絲不苟的營建工法，創造了不可思議的安藤建築。

相較於安藤後期的「淡路夢舞台」、「兵庫縣立美術館」、「表參道之丘」等鉅作，個人更偏愛他早期小規模的住宅作品。安藤在大阪「住吉的長屋」，其住宅原型即是源自日本家屋，以封閉的結構，在四周築起高牆，面街的門面甚至沒有窗戶，在一排木造窄房中顯得無比突兀。室內刻意留下三分之一當中庭，如同日本早期的房子，讓主人在家也能感受四季的變化、微風的吹拂。想像坐在客廳欣賞中庭灑落的陽光，室內、戶外一靜一動景致交錯，安身於這樣的小宇宙，別有一番小津安二郎的生活況味。

另外，安藤最知名的「光之教堂」、「水之教堂」、「本福寺水御堂」，均透過極簡素淨的外觀、儀式性的空間、迴游的動線、精心設計的光線，給人淨化塵心的安定感。這種小心翼翼維護美好心意的建築手法，與小津安二郎的「固定框景」、「形式美學」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論是取材、設計手法、節奏的掌握、空間／時間序列的推進，小津和安藤二位大師，作品均充滿了個人的情感思維、生命觀照，甚至處世哲學，他們用溫厚寬容的心，去觀看或重新演繹日本傳統的生活內涵與生命哲學，這也正是他們作品撼動人心的精神所在。

＊照片來源／網路

小津安二郎

日本知名導演，生於1903年12月12日，並於1963年12月12日，即六十歲生日當天過世。戰後則主力於以一般庶民日常生活為主的小市民電影，尤其以《晚春》、《東京物語》為他一生中的代表作。此外他以低視角仰視拍攝方式獨樹一格，也成為後來導演的效法學習對象。

安藤忠雄

日本建築師，生於1941年，以自學的方式學習建築，唯一獲得Pritzker、Carlsberg、Praemium Imperiale與Kyoto四項建築大獎的建築師。曾經是貨車司機和職業拳擊手。作品多以清水混凝土建造，擅長使用低限的素材，運用自然的元素，塑造令人讚嘆感動的神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