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框（frame）是導演的眼睛，裡頭包含敘事的觀點、鏡位的安排、演員的走位、是一種經由場面調度所傳達出來的影像。景框也是一種隱喻，比如希區考克，在他眾多電影中，景框是一扇偷窺的後窗，滿足觀眾身臨其境一起參與犯罪的快感。

景框內的空間也是建築的世界，像一張畫布，裡頭包含視覺元素的安排，時間與空間的呈現，是一種經由構景+引景所「裁剪」出來的視界。比如蘇州園林，利用門、窗、亭、廊、洞或花草樹木抱合而成的景框，形成一幅融合自然山水、建築之美的立體畫卷。

在加拿大導演札維耶多藍（Xavier Dolan）的手中，景框不僅發揮它應有的敘事功能，更是一種心理的空間，在電影《親愛媽咪》（Mommy），他一反傳統常見的4：3和16：9銀幕比例，以1：1的侷促正方格，營造出片中三位主角被禁錮、苦無出口的人生困境。方形的景框更聚焦了演員的一舉一動，將每一個影格的情緒張到最滿，讓觀眾的心情隨之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跟著炸開。

電影中的三個角色，一個是被過動症（ADHD）合併暴力、人際障礙所苦的兒子；一個是成天憂心兒子情緒失控、被生活壓力所苦的堅強母親；一個罹患失語症，有著難言傷心往事的鄰居，他們在彼此的陪伴與幫助下，觸碰到幸福生活的微光，在面對各自缺陷的同時，也療癒了彼此的心。

「我們仍舊深愛彼此，對吧？」「那是我們最在行的，小子。」

「唯一可能的是，我只會愛你越來越多，而你則會愛我越來越少。」

片中除了許多深感共鳴的對白，以及兩位母親一個兒子的三角關係所形成的微妙平衡外，景框比例在這部電影中成了最強而有力的敘事語言。兩小時的片長中，兩度比例改變，隨著角色的心境轉換而有不同的解讀空間。當畫面從1：1拉開至16：9的寬銀幕，配合歌曲悅耳、歌詞驚人契合的配樂，彷彿撥雲見日般讓人眼睛一亮，心情豁然開朗。導演多藍對景框的實驗性玩法，不僅達到感官舒放的效果，更深具隱喻的意涵，那神來一筆的巧思絕非為了形式而形式，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後的呈現。

關於景框，現代建築之父柯比意（Le Corbusier）說，view這件事，寧可它是一個有限制性的欣賞。在他為自己的「親愛媽咪」所設計，一間位於日內瓦湖畔的《小屋子》（Une petite maison，1981）即可見他的創意巧思。首先他用一堵牆來阻隔視野，然後在適當的地方挖空，讓一部分的湖景映入眼簾，經由設計後的風景被巧妙「裁剪」下來，視覺焦點集中，反而能在心中得到更多的湖景想像。柯比意為親愛媽咪精心設計的景框，有陽光、湖泊和綿延不絕的群山，當老父老母坐在這裡悠閒喝下午茶、聊聊這裡的人、那裡的事，該是一篇篇多麼賞心悅目的湖濱散記了。

柯比意的景框哲學，成了他最著名的「水平窗帶」現代建築五原則（自由平面、自由立面、水平窗帶、底層挑空、屋頂花園），無論是建築師柯比意強調的視覺空間，還是導演多藍作為電影敘事的心理空間，景框的世界是被設計出來的，它是一張神奇的畫布，在於你如何用想像力和創意來執行你的觀點。

柯比意設計, 位於日內瓦湖畔的《小屋子》（Une petite maison，1981）

*原刊載於Wehouse建築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