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筑當然不是我這位相識近半世紀死黨的真名；而我，在彼此通信時留的也不是本名而是「之黎」。

事實上，「筑筑」和「之黎」是我們在念高中交筆友最盛行時期為自己取的「藝名」。嗯，你也可以解釋成這是文藝少女之名（真不知道我們當年怎麼會這麼噁心）。




從筑筑隨她老公移民美國以來，近三十年，我們見面的次數一隻手去數還有剩，那少數幾次見面她稱呼我都是一個單姓，我則叫她名字。但幾十年來，偶有信件、耶誕卡來往時，兩人從未想到用本名，都是用「藝名」，直到今天亦然。

那天我倆借住小蓮家，我中午睡了一下，起來不見她倆人影，在餐桌一角見一小紙條，笑見開頭「之黎」，簡單交待了行蹤後，其下簽名為「筑筑」。那一刻，數十年回憶濃縮成許多深刻片段在眼前紛至沓來。心情，波動許久。

筑筑跟我的緣份應該算是孽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是也。

細數兩人少女時期的不合到後來的彼此相容，過程真是有夠嗆的。

我們相識於就讀私立宜寧中學初中分部，十二歲時分在同一班。這一同窗就是十三年。高一她留級時非常不服氣——明明兩個人成績一樣爛，憑什麼她留級我卻能升上去！等到高二我也留級又跟她一班，她才仰天長笑大呼公平。

筑筑跟我都是AB型，長大後我才知道：並不是同血型的人就會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一開始我們倆會合得來完全是因為愛看文藝和武俠小說，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我們日後會成為死黨的原因。

少女時期的我可不是像現在這麼平易近人又和藹可親的。不去提那讓人抓狂的數學；我會畫娃娃、寫毛筆、寫故事，是當然的文藝股長。乳臭未乾、長相黑瘦平庸還自以為了不起的小丫頭——卻要命的有張如刀利嘴。毒得勒。

筑筑跟我相反，那時她是被父母寵到離譜的任性嬌嬌女。有多嬌？大風大雨的日子她是不准上學的。颱風天？提都甭提，那麼危險。小風小雨她小姐搭三輪車上下學。除此之外她還長得像洋娃娃，皮膚白裡透紅水嫩欲滴。小豐滿，21腰（本姑娘瘦得差可擬骷髏卻23腰）。對了，她還有在我看來用不完的零用錢。

好討人厭！

筑筑超愛叫愛笑，聲音尖脆帶撒嬌味，基本上她那時應該是個被慣得欠揍的小孩才對，可她喳喳呼呼地喜歡親近人，加上我們都愛看小說，不知不覺就走得很近，經常交換租來的武俠小說看。

在沒真正成為損友前，我們的交情時好時壞。忘了什麼原因了——肯定是我又看不順眼她啥，初中和高中我們都大吵到絕交過。初中那次，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曾鼓勇寫「求和信」給我卻鬧得她爸媽差點禁足不准她上學。

惹筑筑爸媽發火的原因很……很滑稽——他們檢查女兒書包發現了信，認定這是封情書。天啊，女兒交男朋友了。我們班上筑筑家附近的同學全被她急得拉去作証「名字是男生名，真的是班上女同學」。

哈哈哈。

筑筑吃足了苦頭，我們後來也和好了。但初三時為什麼又吵到絕交，而且冷戰還延續到念同一高中同一班？既然現在想不起來，肯定也是雞毛蒜皮小事。回想起來，這小事如果繼續冷下去就沒有後來的筑筑和之黎了。

筑筑是個熱情的人，一下課就吵得要死。而從初中到高中，我嘴賤的程度也同時升了級。午睡時間才結束，她就開始尖叫尖笑跟同學打打鬧鬧地玩。不肯從夢中醒來的我冷冷地罵了些什麼難聽話，小姐她一下子爆了，衝到我面前就要揍我。我還記得那時我不但不肯走人熄火，反而繼續發揮賤嘴功夫。同學們止不住我耍冷嘴皮又拉不往氣瘋了要揍人的大小姐……天啊天啊。

（大學死黨）

騷動太大，結果教官來了。罵人無罪，欲行暴力者當日公佈欄毛筆字寫下罪狀記警告一次以示警戒。

鬧成這樣，這死對頭兩人是怎麼成死黨的？一本小說搭了橋。

民國五十一年時，市面上是沒什麼小說可看的，我是那種有什麼「不是課本」的書都想看的人，見一同學在看的小說快看完了，便問她借來看。她也弄不清是誰的便在下一節課時借了我。就在我快看完時，有人偷偷告訴我「小說是那人的耶」。喲，糟了。這下騎虎難下了。

思前想後，我不想碰釘子，便託人轉告「書在我這兒」算是求和。她也爽快，一句「看完還我就好」。一書泯恩仇。

自那之後，我們成了真正好友——那種怎麼吵都吵不散的好友。她愛漂亮愛玩，書包裡常裝著高跟鞋和跳舞衣，但她不會拖我去跳舞、打麻將，我也不會批評她什麼。

相處一久，個性上的相通處日顯，彼此成了好友也是諍友。這次她回來，是近二十年來首次我們身邊沒老公和兒女，自由自在，強把少女時光拉回當下揮霍，好不快樂。

明天筑筑將飛回僑居地，算算我們相識近半世紀，婚後各自步上自己的人生之路。路，快走到盡頭，相隔數十寒暑筑筑和之黎重回少女時光，彼此卻談著長大成人的兒女、聊著老伴、叫嚷著又該染髮了、哀嘆著身體病痛……人有多少個十年二十年？

唉，筑筑還沒上飛機，我這廂已在想她了。

2006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