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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緣 (下) / 郁思
2020/11/01 01:05:46瀏覽158|回應0|推薦5

   有一天比爾忽然好奇會問起琳達的過去。

  「我啊,我的過去很簡單的。」琳達盤著腿,嘴裡叼著煙。瞇著眼吐一口煙圈,像要把自己包裹在煙霧裡:「二十幾歲遇到一個男人,我瘋狂的愛上他。他在樂隊吹黑管。」琳達按息了煙蒂,慢慢從雲霧裏走出來:「我們有十年的好日子。白天他看我畫畫,晚上我聽他吹黑管。」

  琳達站起來,渡著步子,黑裙子像面布簾子,隨著腳步晃動著。「後來,他遇到一個唱歌的姑娘,他黑管的聲音裡有了和音;我的畫布怎麼塗抹卻是沒有聲音的。」琳達停住了腳步,深深的吸一口氣:「所以我們就這樣分開了。」

  比爾心裡有什麼東西一陣攪動。

  琳達點燃一支煙,迷朦的眼神在煙霧裡遊走:「親愛的,你不用擔心,我們倆,誰也不欠誰。」琳達噴一口煙,拿煙的手瀟灑的一揮,畫出一道優美的的弧線:「甜心,我們不看過去,只看將來。」                                     

 比爾到加州,是為了自己在奧勒崗滑落的生意,找尋另一條出路。

  這幾年來,在琳達的幫助下,比爾開了一家自買自賣的公司。起先他小規模的到各處的車庫拍賣去買些小零件小東西,經過一番加工處理,價錢就能翻幾倍的賣出去。一次在人家前院二十五塊錢買一盞天花板的吊燈,比爾清清刷刷,轉手兩百五十塊賣給店裏。比爾漸漸有了信心,慢慢從小東西做到大建材的收購批發。

  那幾年美國經濟蓬勃得像如日中天的紅星,每天都有新的片約不斷,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到美國買房置產。比爾當真賺了好些錢。

  但是金融風暴像雪球般地滾動起來,滾進比爾熱火的公司,雪球開始快速的融化,比爾幾年的心血流淌得水去無痕。

  聽人說加州的建築業還是水漲船高的,比爾就去了幾次加州探看行情。

                                      …………………………

 

  一次比爾在加州遇到了小君。

  第一眼看到小君,比爾有些掉進夢境裡的恍惚。這個當年自己在畫布上看到的,扎著小辮子,站在薰衣草花叢裏的小女孩長大了,從圖畫裏走出來,走進了人間的花花世界。

  小君什麼都是小小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但是無比完美的嵌裝在磁石般圓圓的臉龐上,顯得輕巧而靈動。小君說話的時候,眼睛鼻子總有動作。一個微笑,一次蹙眉,一聲嘆息,都是不同畫面的美麗。

  四十歲的比爾第一次嘗受到戀愛的滋味。三十歲的小君也是第一次領受到層層包裹著糖衣的甜蜜。

  小君也有過幾個算得上是男朋友的朋友。

  小君的戀愛每次像走過一條長長的橋,在橋中間對著橋下的水光艷瀲,卿卿我我一番,有時還沒看清彼此的倒影,有時大概是看得太清醒了,走到橋頭就各自說了再見,奔走自己的路途。

  也有相扶走過長橋,在橋的另一端,不同風景的街道上倘佯來回,終究還是在另一個天地裡溫情的說了再見。

   比爾卻是不一樣的。容不得你在橋上觀看橋下的身影,不給妳時間琢磨彼此,比爾幾乎是用極其粗暴的溫柔包裹著小君,極其甜膩的口舌品嚐著小君,小君魂飛魄散的接納了比爾。

  那年秋天,比爾回琳達那裡收拾了那個小箱子,結束了二十年跟琳達的點點滴滴,駕著他的大卡車,到加州迎娶了小君。

                                      …………………………

 

  加州一年四季模糊渾餚,不像奧勒崗的春夏秋冬有那麼分明的界限。比爾跟小君居家的前院也有一棵高大的橡樹。比爾一走神就會以為是琳達家後院的橡樹。風雨的夜晚,聽著門縫裡鑽進來嘶嘶的呼叫聲,比爾會想起琳達家後院的那棵橡樹,在冬天的狂風暴雨裏,東倒西歪的身影。

  現在琳達一個人聆聽感受這種種。

  好在加州晴空麗日多,比爾這樣思念琳達的時刻不會常常出現。他常常會自己嚇一跳,為自己會這樣突然的想起琳達來,就像那天後視鏡裡看到灰色絲巾飛上琳達的頭髮,他會大把的淚水掉落一般的讓自己吃驚。

  眼前的小君給他多少身心的歡樂;像璀璨的煙火,一個接著一個,蹦出漫天的亮麗。

  琳達從來沒有給個比爾這樣的激情。琳達是晴空裏一朵安靜的浮雲,比爾總在煙火熄滅的暗夜,無端的腦海裏飄散起那朵舒卷的浮雲,雲朵兒輕輕的撫觸過比爾的身體,比爾心裏隱隱的感到一絲清涼的疼痛。

                                      …………………………

 

  加州的經濟很快跟著蕭條的腳步更加蕭條的上演起來了。比爾剛起步的生意,一籌莫展的要畫上休止符。

  而小君也開始給他一些歡樂之外的煩惱。這些煩惱原本是日子裡柴米油鹽的調味料,有鹹有淡的嚐過也就算了。但是多次的重鹽重醋,彼此腸胃裏就不是那麼容易消化。小君潑灑的鹽醋更是大把大瓶的,讓比爾有時沒法招接。

小眼小鼻小嘴的小君,說出的話又沉又重。「我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那像你這樣天馬行空的浪漫人啊!」

  日子裡的嘮叨像風車轉動的水珠,日日澆灌著比爾的衣褲,濕透了就溜進比爾的心底。

  跟琳達生活的二十年裏,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場面,比爾有時一件件衣服換得辛苦,沒得換的是心底的潮濕,濕得要發霉的悶氣。

                                      …………………………

 

  比爾開始整理衣物,竟然還是十年前那個小箱子,打理好全部屬於自己的衣褲鞋襪。

  奇怪,比爾沒有一絲離情別緒,這十年跟小君過得這麼空幻,應該是一場叫座的舞台劇,沒有票房的早早落幕。比爾站在房間裡,看著一排排座椅,他是這個舞台寂寞的過客。

  小君上班了,沒有目送沒有揮手。比爾把寫好的信放在餐桌上。「小君,我走了,回到屬於我的地方。」

  前院那棵高大的橡樹,在加州亮麗的陽光裡,葉子閃閃發光,俯視著比爾的汽車漸行漸遠。

  秋高氣爽的加州,沒有一棵變了顏色的樹木。行道樹旁的紫色花朵,招搖的在陽光裏舞蹈歡唱。

  比爾忽然想起上初中時,自己似一匹飛躍跳動的小鹿,突然間收住了奔馳的腳步,終於俯首看清楚眼下青青的草原。

  如今的比爾在十年的奔走後,經歷了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場,他回到那片青青的草原。草原遙遠的那頭,琳達白衣黑裙的站立著,灰色的絲巾隨風飄舞,舞出一片清明平和的天地。

  琳達不只是跟他生活了二十年,琳達的純白和純黑,透明而深徹的融入比爾的靈魂深處。

  小君是生活裡豐沛的點綴,著實美麗動人,卸去了倒也還是自己本來的面目,沒覺得有什麼欠缺。而靈魂深處琳達那飄浮著的黑白搭配的衣衫,白天黑夜叩擊著比爾的心靈,趕不走卸不去,從來沒有離開過。

  小君是一座有棱有角的山峰,比爾攀爬得辛苦。琳達是那湖沉靜的潭水,比爾游淌得悠閒。

                                      …………………………

 

  琳達的畫廊改成了服裝店,男裝女裝玲瑯滿目。比起當年那些沉鬱的畫作,倒真是色彩斑斕而整齊有序。

  琳達的房子也換了主人,說是不知道原來的主人到哪兒去了,我們這房子都買了快十年了。

  比爾去鎮上的那家咖啡店,老湯姆一眼看到了比爾。

  你回來啦,比爾?

  琳達在你離開半年後就把畫廊結束了。房子也不到一年就賣了。她回聖塔菲老家去養老了。

  琳達不是那種跟什麼人都說說笑笑的,你走了,看畫的顧客她都不大搭理。有時到我店裡來喝咖啡抽煙,一坐好幾個小時。畫廊啊,她就把門鎖了呢。賣不賣畫好像也無所謂,她也不真靠畫廊吃飯的吧。有時一畫起畫來,沒日沒夜的,幾天看不到她的身影。那些寄賣畫的朋友跟我說,不必擔心,琳達這樣挺好的,自由自在過逍遙的生活。

  她搬家的時候,幫忙的人可真不少,鎮上的人誰不知道琳達呢!那個追了她多少年的老達倫,快八十歲了,也趕著過來跟她說再見。達倫說琳達啊,妳就不能留下來,我替你去看門吧。琳達搓著他的白頭髮,老達倫,到時是我替你看門還是你替我看門都說不準呢!

  比爾記得那個小鎮大學退休的哲學教授,妻子去世幾年了。每個星期都到琳達的店裡來好幾次,跟琳達聊天,看琳達跟顧客聊天,看新來的畫著。就是從來不跟比爾講一句話,好些比爾是店裏的空氣,看不見摸不著。

  直到比爾搬進琳達的家,達倫從此不再進琳達的店。

  有一次比爾問琳達:「妳怎麼會選上我呢。」

  琳達瞇起眼睛想了很久。後來說一句:「你很純真,是我多少年前保有的那份純真。後來跟吹黑管的分手以後,我失去了那份純真。」琳達嘆口氣:「很寶貴的一份純真。」

                                      ………………………

 

  聖塔菲琳達的家,在一個小山坡上,像是影集山坡上的小屋一般,是個童話的世界。比爾去過幾次。有兩次是夏天,一次是冬天。

  比爾喜歡聖塔菲那個城市。雖然是新墨西哥州的首府,卻是沒有設立國際機場的首府,說是要保持空氣的乾淨。比爾就是喜歡那份乾淨,像自己的家鄉懷俄明的空氣,吸進肺裏能洗淨身體裏所有的烏煙瘴氣。

  夏天去的時候,他們總在星子漫天的夜晚,兩個人一絲不掛的躺臥在山坡的草地上,幾番激情過後,一張大床單裹著他們倆緊緊摟抱的身體,世界寂靜得聽得到星星的私語。比爾覺得那是他長長的一生裏最最幸福的時刻。

                                      …………………………

                                   

  走過長長人生的比爾,站在琳達家的門外。

  深秋的聖塔菲有了明顯的寒意。加州住了十年的比爾,對迎面吹來的冷風,有些刺骨的感覺,不過比爾有顆極端溫暖的心,足足讓他能抵擋外面的風雨飄搖。

  比爾整個下午在山坡下的小鎮行行走走,刻意等到這黃昏過後,看到琳達家的燈光亮了起來。

  一時間比爾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快了起來,快得他沒有力量舉起敲門的手。

  怎麼像是要約會初戀的情人,跟琳達生活的二十年裏,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遠處明亮的路燈,把黑色的大門映現出一份華麗的沉重。

  比爾終於舉起手,重重的敲擊出咚咚的響聲。

          2010 3 世界日報小說版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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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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