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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喝杯茶吧 / 索妮婭
2024/11/22 09:35:53瀏覽61|回應0|推薦16

1998年,我移民溫哥華,飛機落地走出機場,一股好聞的咖啡味兒便撲面而來。我第一感覺就是,這回我真到了異國他鄉了。自那之後,每次我回到溫哥華,都會伴著那股濃郁的馨香,緩緩走入這個有著咖啡味道的國度。

 

原本以為,生活在異鄉,喝咖啡總會比喝茶更多。可是20多年過去了,茶還是牢牢地在我生活中占據了更重要的位置。不是因為我有多偏愛喝茶,而是在溫哥華,這樣一個華人大量聚集的地方,茶文化也隨著中國茶文化的興盛,隨著中國制茶技術,茶葉種類,茶具茶藝水平的提高,在溫哥華越來越流行。如今每有國內親友到訪,或回母國探望,人們總會有大包小包的精美茶葉相送。日常中,無論你造訪哪個朋友,或者年節相聚,他們都必拿出上好的茶葉招待。說,來,請你喝杯茶吧。

 

說起喝茶,小時候,它並不是我的所好。那時我只喜歡趴在姥姥家紫檀木八仙桌前,看開水沖泡的墨綠茶沫在透明的玻璃杯中上上下下。幾朵帶著香氣的白色花朵在水中盛開漂浮,那是老北京人家都愛喝的茉莉花茶。

  我對飲食向來不太精細,年少時分不清茶的種類,也不喜歡喝。開始有點飲茶習慣,是從剛參加工作開始。我那時工作的報社隸屬國家旅遊局,所以辦公地點也很牛,在北京崇文門飯店。

  在酒店辦公自然也享受酒店的福利。每天下班後都有服務員過來打掃辦公室,打掃完,還往每個辦公桌上放兩袋茶葉。酒店提供的搪瓷茶杯,印著蘭花,也是被洗好放在桌上的。茶葉袋中的茶是綠茶,我最初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對喝茶毫無興趣。但架不住服務員每天都在你的辦公桌上擺放好茶杯茶袋,於是從某天開始,我也像其他愛茶客似地開始泡茶了。起初有一搭無一搭地喝上兩口,後來越來越品出了點茶的滋味,清苦中有一種回甘。

  再後來,對喝茶有了些興趣,但對茶葉的分類只有最粗淺的概念。飄白色花朵的是茉莉花茶,沏開淡綠顏色的叫綠茶。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茶知識就停留在這個膚淺的程度上。直到熟識了吳泓,我對茶葉的認知才開始突飛猛進。

  吳泓那時是報社副刊編輯,在我隔壁辦公室。總在我們這些新人面前擺出一副老前輩的姿態,動不動就和我們回顧一下報社歷史,炫耀自己有多資深。他是79級南大中文系畢業的,論年級確實比我們高不少,但他十五、六歲上大學,年齡並不比我們大幾歲。

  吳泓是蘇州人,身上自帶一種江南才子的文化氣韻、風流倜儻和生活精致。他這種生活上十分講究的氣質引得我和報社另一個剛畢業的北京妞,總愛攛掇他在樓下著名的馬克西姆餐廳和對面新僑飯店的三寶樂面包店給我們買些好吃的飲食。

  “哎,想吃三寶樂紅豆餡面包了。”我們說。吳泓脾氣好,說,好,明天買。“那今天中午能給我們買黑牛冰淇淋嗎?”“你們呀,先回去好好幹活。”吳泓笑著答。

  隔天中午在飯店食堂吃過飯,吳泓帶我們去買馬克西姆特制的黑牛冰淇淋。那是一款白色美味冰淇淋,放在一種黑色飲品中,吃時可以用吸管喝,也可以用吸管前面的小勺挖著吃的冰淇淋。我們喜歡聽吳泓講吳儂軟語,就舉著飲料杯問他:“吳泓,就沒見你急過,也沒見你罵過人,能不能給我們說句罵人的話。”

  “罵人的話?”吳泓有點費勁地想。

  “這樣吧,你就罵一句北京最常罵的話:我扇你丫一耳光,或我給你個嘴巴子。就這句話你用你們那邊的話怎麽講?“

  吳泓歪著頭想了想,說我們那邊的話這樣說:“我給你個耳光切切(吃吃),好勿啦(好不好)?”

  哈哈哈,我們倆個立時舉著飲料杯,捂著肚子笑蹲在了地上。一句皮糙肉厚的話,竟讓吳泓說得溫柔無比,最後還要加上詢問句:好勿啦?這哪叫罵人的話,簡直象在調情。

  吳泓說黑牛冰淇淋就是往可樂裏放一勺冰淇淋,再加朵花裝飾,是糊弄你們小女生的。他還是喜歡喝茶。他桌上的茶杯早被他換成一個大大的罐頭玻璃瓶,裏面的茶葉隔段時間就變個種類。“這是雲南普洱,我出差剛帶回來的-----。這是烏龍,這是鐵觀音,這是西湖龍井,這是誰誰剛送給我的,明前茶,雨前茶---。嘗嘗這個,我朋友幫我搞了一大包武夷巖茶,是山頂幾棵老樹,摘完嫩葉下面一層稍大的葉片,嫩葉太珍稀了,咱喝不上,但這老一點的葉也很好喝-----。”

  吳泓每換新茶種,我總端了他的大玻璃杯要求嘗一口。但嘗完卻記不得哪款是哪款,而且被那些茶葉種類和名稱搞得頭大,索性不去搞清,繼續喝無腦甜水黑牛冰淇淋。

  而劉江卻不同,他是吳泓最忠實的聽眾。吳泓往他那個大玻璃罐頭瓶中倒著開水,顯擺各種好茶的吹牛對象,往往就是挨著他坐在另一張辦公桌邊的劉江。劉江比吳泓長8歲,卻是吳泓的鐵粉和最密切的合作搭檔。他喜歡吳泓頭腦風暴想出的各種創意,然後兩個人一起討論,一路配合。做副刊,做專刊,做周末版,出書------,直到1993年創辦了後來非常知名的品牌雜誌《時尚》。吳泓是社長兼總編。他過世後,劉江接手雜誌,直到2019年他也因病過世了。

  幾十年一晃而過,202311月在廈門開完世界華人作家大會後,我獨自跑去了武夷山,第一次搞清了吳泓30多年前那罐頭玻璃杯中沖泡的是什麽,和他那些碎碎念的茶知識。

  武夷巖茶,是因為武夷山巖石是石灰質的,所以茶樹可以長在山巖上。茶樹長在越高的山巖,樹根部泥土越少,它所吸收巖石中養分越多,所以味道越純香。

  我看到了山腰最高處的幾棵老茶樹,用紅繩系著,聽講解員講毛澤東送給尼克松半壁江山的故事:“中美建交,毛澤東送給尼克松4兩茶葉,尼克松嫌少,說泱泱大國,怎麽只送我4兩茶葉。毛說,這6棵長在最高處的老茶樹,每年只產茶8兩,我送你4兩已經是送你半壁江山了。”吳泓當年托人搞到的,大概就是托起這半壁江山嫩茶芽下面的那些稍老的茶樹葉。

 “普洱、紅茶、老白茶,這都是炒制熟了的茶葉,鐵觀音是2分熟,綠茶是生茶,不能放,要保鮮,盡快喝------”。我仔仔細細聽著導遊講這些茶知識,和當年吳泓對我講的一一合上了拍。

  武夷山張藝謀參導的“印象大紅袍山水實景演出”,鐳射燈和武夷山真山真水融合了創意。天下著毛毛細雨,2000多觀眾披著雨衣在室外觀演。感嘆著中國文化的美和其生命力及創造力。中國底蘊悠久的茶文化,在現代舞臺上,在高科技的演繹下亦真亦幻。人們在心中,亦完成著中國古老茶文化與法國葡萄酒、英美式咖啡的媲美。

  吳泓和劉江後來一起創辦的《時尚》雜誌遍地開花。從《時尚芭莎》《時尚先生》演變成《時尚家居》、《時尚汽車》等15本雜誌。涵蓋了奢侈品品牌的方方面面。《時尚》雜誌社也從最初租賃的小四合院,搬到了北京CBD時尚大廈。他們買下了半個樓盤。

  吳泓過世前我去他辦公室看過他。他和劉江的辦公室都在《時尚》雜誌的最頂層。吳泓的辦公室裝修得很中式,室內還修了江南式小橋流水。他說,劉江的辦公室在隔壁,是很現代的西式裝修。他們還把那個創業時租過的小四合院修進了樓裏。

  我和吳泓坐在他辦公室大大的玻璃窗前,眼前的景色很不錯,可以看到一大片公園的綠地,和綠地中間雜的黃色屋頂。吳泓說窗下是原美國大使館和日壇公園。

 他如數家珍地給我看他一屋子的寶貝。他的表,那名字我都沒聽說過,他說是特別訂制的,很多真正有錢的人都戴這個,很名貴稀少。  他的跑車、襯衣、西服、筆、酒-----,凡此種種,很多都很名貴,小眾,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還有些古舊的,他收集的一堆古董、古書,有最早的小說、雜誌和色情畫報,還有活字印刷泥版----

 

  吳泓從書架上取下兩個煙鬥,一黑一白。“黑的是我穿西裝時所用的,顯得莊重。白的是我穿休閑服時候用的。”他拿了個煙盒,裏面的煙絲用酒泡過,很是好聞。

  這之後他從大木盒中拿出他從古巴進口的特制雪茄。他說一般煙裏有尼古丁,雪茄裏沒有。那雪茄的煙絲據說是被某種酒熏蒸過,抽起來有一種醉人的芬芳。

  “抽雪茄要配XO”,他說著站起身,為我打開了一瓶釀制了50年的XO,放入杯中,再加入冰塊,搖了一搖。“抽口煙,再呷口酒,坐在有太陽射進的玻璃窗前發會兒呆-----”,吳泓說這就是他所享受的極品人生了。我不太能喝酒,便去端剛進門他給我泡的功夫茶。當初他的大玻璃瓶,早已換成了極精美的茶具。我和他坐在一起,分享著他的極品人生。

  陽光從窗外閃閃地照進來,吳泓起身將窗簾拉低。他說,這樣太陽就不會晃到你眼了。他的體貼依舊。

  吳泓說他很勇敢,聽說自己得了癌癥,便回辦公室收拾好東西去住院。然後告訴劉江他去美國了。後來聽醫生說可能只能活六個月,他只好對劉江說了實話。說他從美國回來了,現在住進了醫院-----

我心下難受地問他:“如果醫生說的是真的,你活不過6個月,你會不會覺得很難過?會不會覺得害怕?”

他說:“不會,這個世界上我該經歷的都經歷了,該享受的都享受了,該擁有的都擁有了,走了一遭,沒什麽好遺憾的了。“他安慰我似地沖我一笑。

 

  老茶樹上,新芽長出了嫩葉,老葉落入了泥土。吳泓46歲那年死於胰腺癌,他死後,劉江接手《時尚》大位。62歲時,也因病故去。

  轉眼又到新春。又到了一眾親友圍坐桌邊,閑閑話,嘮嘮嗑,品品茶的時日。想到人生種種,一方凈水,沖泡一路人生。就把人生百味泡入一壺茶吧。你想熱熱鬧鬧地喝,清清靜靜地喝,家人圍聚著喝,或三五知己、或呼朋喚友地喝,隨你。我只想天涯相遇,拎一壺熱水,擺上一個茶盞,在與你對坐時,同你說上一聲,來,請你喝一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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