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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1 01:01:31瀏覽162|回應0|推薦2 | |
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箱子裏,蓋上箱蓋拉攏拉鍊,比爾長長的吸口氣。二十年的行裝都裝進這小小的皮箱裏,而這麼一份輕鬆的事情,比爾做得這麼艱難困苦。畢竟二十年的山水歲月,走得再輕鬆,這最後的腳程卻似是承載了一生的重負,哪裏是箱子裏幾件衣褲鞋襪背負得了的。 今年的秋天來得早,今天的黃昏似乎來得也早些。窗外那棵高大的橡樹上,嘰嘰喳喳的歸鳥都回了樹,斜陽把最後的餘光塗抹在枝葉上,鳥兒們爭著在光影裏上蹦下跳的,一樹的熱鬧,襯出比爾分外的孤寂。 比爾把眼光調回來,停留在牆上那幅琳達的自畫像上。琳達那雙迷朦中透著深沉寂寞的眼睛,有著訴不完的千言萬語。那時的琳達多麼年輕啊,怎麼就有著那麼一雙歷盡滄桑的眼神呢。 提著皮箱走出臥室,比爾穿過客廳走向大門。 琳達還是一身白衣黑裙,肩上披著一條灰色的絲質圍巾。靠著大門框跟比爾擺擺手,一如往常比爾出門幾天就會回來的樣子。 比爾放下皮箱,緊緊的摟抱著琳達,緊得要捏碎她瘦弱的身子般。那句再見的話語怎麼也沖不破滿心的悲痛,一個單音也發不出來。 琳達拍拍他的肩膀:「甜心,記得,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一陣風來,吹起灰色的絲巾,飄上琳達灰白的頭髮上。比爾從後視鏡裡看得真切,眼淚嘩啦啦的流淌到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他猛踩油門,車子飛馳而去。 ………………………
比爾高中畢業,看到報上琳達的畫廊找打零工的廣告跑去應徵,彼此就成了老闆跟員工的關係。一個月以後,比爾從零工變成了全工,他也就暫時取消了找另一份工作的意願,想著做一陣,賺點錢再去讀大學。 工作算是輕鬆的,每天替琳達的畫郎整理一些雜亂的畫著。譬如移動牆上的掛畫位置,調整照射畫幅的燈光,找地方掛新到寄賣的畫,大廳裡桌椅櫃檯變換著擺設。琳達總說畫廊的佈置要常常變化,有些不同的氣氛,讓看畫買畫的客人每次進來有到一個新畫廊的感覺。 比爾的另一個工作就是顧客買了大幅的畫,他按地址幫忙送到顧客家去。 偶爾琳達到後面畫室作畫,比爾也幫忙照應一下畫廊的生意。不過琳達多半是晚上畫畫,白天都是在畫廊消磨。如果一個懂畫的顧客上門來,琳達會像個盡職的導遊,把每一幅圖畫詳細的介紹一番。從畫家的生平到這幅畫用色的大膽,光影的捕捉,遠近距離的拿捏,如數家珍的長篇大論,比爾在旁邊聽得眼皮都要垂下來了。 本來比爾就不是很懂得得欣賞這些畫的,不管是琳達的畫,還是其他畫家寄賣的畫,在比爾看來都是沒有一點方圓規矩。一幅黑黢黢的大森林,一個獨行的老婦人,一隻遨遊海上的鷗鳥,一個飛天的巫婆。還有什麼都沒有只是橫七豎八各色線條的交疊;比爾覺得每一幅畫都像是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等著人們去費心猜想,看著還真讓人疲累。 比爾也不是完全不喜愛繪畫的人,他愛看的是規規矩矩,房屋樹木河流田畝,或是美麗的白衣少女,在陽光下撐著紅花陽傘。要不小男孩兒光著屁股坐在河邊戲水,再不簡簡單單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站在一叢薰衣草的花海前面,這些都好過那些掛在牆上的晦澀陰鬱。 ………………………………
比爾到畫廊的半年後,鎮上冬天來臨了。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天氣陰濕寒冷,灰濛沉鬱的天空顯示著雪花隨時將要飄落的信息。 店裡連一個看畫的顧客都沒有,比爾百無聊賴的坐在高腳凳子上,望向門外的街道。暗沉的街道也是有氣無力的伸展著,半天也沒見一部車一個人。小鎮的這條藝術街,在這冬日的腳步聲裡,完全被人們遺忘了。比爾把眼光拉回來的時候,猛然間看到琳達的眼神專注的盯著自己。那眼光像一道電子波浪,曲折的穿透了比爾的渾身上下。這電子光並沒有因為主人的回眸而轉向,是帶著些申訴的話語,要比爾安心的聆聽般。 比爾從來不知道這個比自己大十五歲的女人,有著怎樣的身家背景。他覺得琳達像她的畫一樣晦澀深沉,他從來沒有想花一分心思去研究過她這個人;就像從來也沒有要花一分鐘的時間去研究琳達的畫一樣。 現在琳達卻要他面對著她,研究她的人,看她的畫。 ……………………………
琳達自有一種不著痕跡的魅力,她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語,只是眼神一個顧盼,手指一個挑動,空氣裡就有了一份飄忽的流動。這女人眉眼鼻唇都不是比爾的標準,但是比爾不得不承認,琳達是十分美麗的。尤其她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朦朦朧朧,好像從來沒有聚焦的時刻,顯得空蒙虛幻。只有對著畫作,琳達的眼神才活出了生命,有風有雨的靈動了起來。 比爾有時想,三十五歲的女人,舉手投足就自有一番風韻,琳達的風韻經過畫室的調色搭配,更有另一層的矜持動人。琳達的畫黑白調色凝重,她的人也是徹底黑白的對比。 ………………………
那天下午陰霾的天空終於掛不住的飄下雪花來。雪花一落就是大坨大坨的,實實在在的連續不斷的墜落著。 「比爾,這樣的天氣,鬼都不會來一個,跟我去喝杯咖啡吧。」 琳達鎖好門,開車過來。比爾哈著氣快速的鑽進車裡。 鎮上的咖啡店竟然也提早打烊了。 「我看就去我家吧,我煮咖啡的技術也是一流的。」 ………………………
琳達家的客廳佈置得跟她穿的衣服一樣,寬鬆飄散有氣無力的。沙發是那種寬大沒有扶手的,桌子是沒形沒狀的一塊透明大玻璃,像隨時會流淌開來的一灘水簾。窗簾是黑白相間的布條,掛在那兒像女人攤開來的長裙子。 比爾這才看出來,這房間不是白色就是黑色。黑的沙發,白的玻璃桌,黑白相間的窗簾,窗簾旁邊是一架黑色大鋼琴。只有地毯是黑和白調和的灰色。 比爾吐出口大氣的醒悟過來,難怪琳達的穿著不是白的就是黑的。這個女人跟她的畫作一樣,沒有一絲亮麗的色彩。 多年以後比爾才終於感受到,黑和白實在是最能深入人心的顏色,它單純、晶瑩、透亮,從眼簾直穿透靈魂深處。 …………………………
琳達端著咖啡從廚房出來的時候,那眼神有些飄忽,像個夢遊的女人。盤在頭上的髮絲,有幾縷鬆散的落在額頭前。這女人不需要亮麗的色彩,卻是自有她說不出來迷惑人的地方。連她坐在那兒,一手端著咖啡,一手舉著香煙的樣子,都像廣告畫上的人。 比爾起先有些局促,像是手腳沒地方伸展般的,又像是怕弄髒了這黑白分明的世界。後來一杯咖啡喝完了,就又恢復他大手大腳的本來樣子,瞇著眼盯著煙霧繚繞中的琳達。 「琳達,妳現在的樣子像妳自己的一幅畫。」比爾打破了沉默。 「是嗎?我知道你從來不喜歡我的畫。」琳達按熄了煙頭雙手捧起咖啡杯:「也從來不喜歡我這個人的吧。」 比爾直直的回望著琳達,他知道自己不喜歡她的畫,但是她這個人,他還沒有弄清楚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比爾那天晚上沒有回自己的公寓。一個星期後比爾就搬到琳達的家裏。 從那天開始,琳達用她那隻畫筆,調配著紅黃藍綠紫豐沛的色澤,在比爾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揮灑潑觸,讓比爾年輕的生命煥發出萬丈的光芒。 在比爾身上,琳達絕少用上黑色或白色。 …………………………
二十年的歲月,比爾的日子過得順當。 比爾的母親早早過世,早得比爾對她沒有一點記憶。父親後來娶的茱莉,喜歡比爾的哥哥要比喜歡比爾多得多。大比爾五歲的哥哥,聰明伶俐,最會看後母的臉色。哥哥從來不哭不鬧,講話得體,都是茱莉耳朵要聽的聲音。做事也像個大人般有條有理,總是茱莉眼裏的模範生。比爾卻是成天像四月的黃梅雨,滴滴答答,淚水沒有擦乾的時候。三歲的男孩竟然像個三歲女娃兒般的柔若無骨,看著什麼東西,都是蒙著水霧,散出一股幽怨。茱莉常常柃著比爾的小耳朵:「甜心,你怎麼就不能像你哥哥那樣,開心一點呢?」茱莉鬆開比爾的耳朵,嘆口氣:「別人還以為我這後母怎麼了呢!」 上小學以後,比爾再也擠不出一顆眼淚來,他變成了學校裏的問題學生。今天拿了佩斯的鉛筆,明天用小拳頭揍了小湯姆,後天拽了瑪麗的頭髮。三天兩頭的被送到校長室,每半個月比爾的父親或是茱莉要被請到學校去面談。 上初中的時候,比爾長得高大健壯,在學校裡忽然安安靜靜的做起好學生來了。像一艘船,經過一路的激流奔竄,終於到達風平浪靜的水面。 讀到高中的第二年,比爾的父親心臟病發突然過世了。 茱莉有一天告訴比爾說:「比爾,你父親過世了,喪葬費用花費不少,以後你自己想辦法籌措學費吧。」 讀高中的同學,很多都是自己打工賺取學費,只是比爾的父親,看著這小時那麼不成材的兒子,如今在學校那麼出色優秀,跟比爾說:「兒子,你儘管安心讀書,高中的學費我替你早就儲存好了。」 如今父親的話隨著他的離去而消失,比爾也想著靠著自己的能力讀完高中的最後一年也沒什麼不行的。 …………………………
事情的轉變是那天早晨一通來自舅媽的電話。 「比爾啊,你知道茱莉瞞著你我把你父親的遺囑串改了嗎?」 比爾從來不知道父親有遺囑的事情。 他跟茱莉第一次發生激烈的爭吵。比爾要看父親的遺囑,茱莉拖拖拉拉的,一會兒說律師沒有空,一會兒說保險櫃的鑰匙找不到了;再不她實在忙得很,抽不出跟銀行律師都能湊到一起的時間。 後來比爾直接找到律師,律師一臉驚詫的說:「你父親把房子給了茱莉,銀行存款是茱莉和哥哥對半分,你不知道嗎?我們也詫異你父親怎麼好像沒有你這個兒子似的!」 遺囑是怎麼串改的呢?舅媽也不清楚,但是舅媽說以前比爾父親的遺囑,有幾件貴重的首飾是要留給她的。 「現在茱莉說完全沒有這回事,這不是把遺囑改寫了嗎?」電話裏是舅媽氣呼呼一連串的哼,哼,哼。 讓比爾覺得最不能接受的,不是遺囑串改的本身,而是茱莉和哥哥聯合對付自己的事實。他不能忍受在這個家裡再待一分鐘,他甚至覺得他們也許會對他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比爾當天收拾自己簡單的衣物,走出了家門。他用身上僅有的錢,買了一張從懷俄明到奧勒崗的車票。 在奧勒崗比爾日子過得辛苦。上學打工,挨餓受凍,迎風面雨的,比別人晚了一年多總算把高三讀完了,然後找到了琳達畫廊的工作。 生活從此安定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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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