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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20 11:15:57瀏覽1448|回應0|推薦5 | |
(曾刊於北美世副) 與Y到海邊去,走在由奇形怪狀大小岩石所堆成的防風堤。 累了就隨意找塊大石坐下,靜觀遠處海面金色的魚鱗片片與帆船點點,欣賞身旁那些手牽著手或自己一個人上上下下攀爬奔跳的人群。 海風使夏日的午後清涼宜人,大自然美景當前無涯,煦陽下又盡是生命的氣息與躍動,生活原是可以如此的簡單與美好! 到碼頭取車,發現附近幾條街道被圍柵起來。走進一看,原來是一個行人才可以進入的假日園遊會。見天色尚早,兩人決定到處走走,逛逛深具海港特色的小商店與路邊攤。 我們大部分的時間竟都花在觀賞來自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他們的臉相、裝扮、舉止;聽他們撒在半空中漫不經心、悠閒的對話。 形形色色鮮活的眾生相是比街道上販賣的加工成品有趣多了。 不遠處的路旁,兩大排長桌上面堆滿了各類書籍,是哪家書坊在戶外擺攤促銷!? 對書,我一向無法拒絕。每次走到書店,整個人就像被招魂似忘我走入,不買上幾本是出不來的;現代的書坊書香又加上咖啡香,叫人更流連忘返。 眼前這種戶外賣書方式則最最吸引人,無論如何都要「停車暫借問」的;那股由陽光的熱力與空氣中流轉的生命力所混和、凝聚的氣味,絕不亞於咖啡的清香,很容易使人醉倒、上癮的。 Y碰碰我的手臂,指給我看牆上的一行字:「舊書免費贈送。」 原來並不是甚麼書店在賣書,而是一個臨時搭出來的攤子,擺著當地居民捐贈出來的一些舊書籍。 我一直都很喜歡老舊的事物,以前便常逛古董店,撫摸那些蒙塵的家具、碗盤、飾物,遙想它們當年的風光,為古物今人邂逅的緣分驚喜。 舊書攤更不用說了。年幼家貧,家中許多藏書都源自舊書攤;一本本「古」書與「舊」雜誌所帶來的,往往是如假包換的「新」知識。 對舊書相見恨晚的感覺,早就貼心地有如自己的血肉了。眼前竟有免費的舊書欲贈知音,我如獲至寶,埋首書堆,一本本巡視過去。 愛舊書不只愛它是作者智慧的結晶,也愛藏書之人留下來個人特殊的印記、氣味,以及書籍本身所帶給自己的一些聯想。 像眼前這本德文的《愛》,已被人用心譯成英文,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一對照寫在每一行德文的上面。為何如此煞費苦心?是熱戀中的他或她譯給不識德文的愛人,以傳達深情? 還有那本聖經《詩篇》的單本,封底內頁裡,鉛筆字簽上威廉‧強生,1923年。老舊淡黃的紙張似乎已彈指可破了,書上恍若螞蟻的註解與眉批卻清晰可讀。此書想必給過那位名叫威廉的人許多慰藉與平安吧! 莎士比亞《亨利五世》倒乾乾淨淨。是原文太過艱澀,讓人沒讀就放棄了,或實在是太珍惜莎氏的智慧而特意保護下來的成果? Thackeray那本《浮華世界》是濃縮版,讓我想起電視Seinfield那位懶惰的喬治來。記得他熬夜苦讀《戰爭與和平》,事後發現有電影版可以投機而自己竟不知,很是為之懊惱不已的情景。 這本不到五十頁而一樣可以代替千頁原著的小書,應該也會得到他的注意與傾心吧。 至於《魔鬼代言人》,不久前我才看過電影的錄影帶,正想找原書讀一讀,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 時間就在這種溫馨與享受中的氣氛中過靜靜飛逝! 突然有個陌生的男聲從身後響起:「多挑幾本吧,那些沒被挑走的,收攤時都要被當成垃圾丟掉的。」 我轉過頭去,看見一位長髮披肩、滿臉落腮鬍的男人正對著我苦笑,手上抬著一個紙盒,裡面已裝滿滿的書。 見我一臉迷惑,他舉起手,指向前面建築物旁邊長方形的大垃圾箱,「看,那裡就是我們親愛的繆思們隨後的墳塚。」 他的慨嘆讓我想起希臘神話太陽神阿波羅的故事來。 阿波羅因為欣賞繆思女神們的才華與趣味,與她們稱兄論妹,寸步不離,誓言一起推廣學藝。 如今,炎炎夏日,光天化日下,難道阿波羅會高高在上地袖手旁觀,坐視繆思遭此浩劫? 我抬起頭來,藍天無雲,陽光燦爛,阿波羅無語回應! Y走了過來。 Y先前發現是舊書攤時,就先走開了,在一旁的牆邊等我。 Y對灰塵過敏,尤其跟舊書一接觸就很容易皮膚發癢、打噴嚏。因此,我雖然對舊書情有獨鍾,婚後,為了不讓他受苦,便很少買舊書了。 Y翻翻我手邊小山般的書籍。許多書的封面都已破破爛爛,有些更是水漬斑斑;此地是海港,捐書人屋裡浸過水不足為奇。 Y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拿出口袋的衛生紙擤鼻涕,眉頭微微皺著。 「這些書都浸過水了,又那麼破,妳真的要嗎?」他試著婉轉,「當然,妳如果真的要,我也一定幫妳抱回去的,只是,可不可以考慮不要拿那麼多。等一下我們還要繼續逛街的,也得走回頭路,抱太多書或許不太方便。」 都是些好書,又不花自己分文,教我如何割捨? 我趕快表明就只是這些了,也不必再逛甚麼大街了,直接把書抱上車,回家去吧。 往回走的路上,我的手上只有幾本書,其他的,都在Y的堅持下,由他一個人捧著。 我盡量找輕鬆的話題跟Y瞎扯,減少自己的不安與心虛。 Y不發一言,只頻頻地以噴嚏聲回應。 我的腳步只好加快,希望早些卸下他的負擔。 Y頻繁的噴嚏聲逐漸蓋過我的話語聲。轉頭看他因為抱著那一大疊書,一路上必須歪頭縮頸地以臂膀搓磨鼻尖癢處那種笨拙與痛苦的模樣,我不忍心了! 想起不久前,自朋友處藉回幾本浸過水的陳年老書。我一再忘情地走到哪,看到哪,甚至帶上床去。Y不曾抱怨過,總是自動閃開,不煞風景,希望我能盡興。 Y體貼我,身上過敏的紅腫全悄悄暗自抹藥了事,但哈啾聲與紅鼻尖的狼狽相,跟現在一樣,其實已替他透露了心事,訴說了委屈。 我可以得寸進尺嗎? 一顆心瞬間比手上的所拿的書本還要沈重。 捫心自問:真的非要這些書不可嗎? 我終於停了下來,轉過頭,狠下心,告訴Y:「那些書,我不想要了。」 Y一臉詫異。 隨即猜到我的顧慮。 「想要就帶回家吧,不要擔心我,我沒事的。」他真誠地關心。 我更不忍心了。 「是真的不要了,反正圖書館都借得到,書店也買得到。想看的時候,再買或再去借吧。」 「妳確定了?不後悔嗎?」 我點點頭。 「那麼,妳在這裡等我,我拿回去原處就好,妳等我。」 Y快步走回頭路去。 看著Y的背影,看著我挑選了半天的書就這樣跟著Y漸行漸遠,我心裡悵悵然! 其實,那些書原就不是我的,只是,我已經主動邀約,它們也都和我同行一段路,默契已成,如何無情地分手? 站在太陽下,我渾身炙熱起來,焦躁不安! 難道,阿波羅的睡獅已醒,要我為他彌補些甚麼? 我開始後悔了,得把那些書找回來! 我追了上去。 跑沒幾步,就看到Y雙手空空地對著我走來,一臉笑得燦爛,勝過一頭美麗金髮的阿波羅。 遲了!晚了! 我抬頭遙望金馬車上的阿波羅,想起聖經《傳道書》的「日光之下無鮮事」。 我長長嘆一口氣,也罷,也罷。 Y也看見我了,快步跑過來,渾厚的肩膀攬我入懷。 「怎麼走來了,不是叫妳原地等著我嗎?」 我苦笑,隱藏無奈,撒了個白謊。 「想過來幫你。書那麼重,一個人搬太重了,分工,可以輕鬆些。兩人一起走,也能有個伴。」 「傻老婆,我還可以的。妳看我汗不流,氣不喘的。」Y舉起雙臂,擺出大力水手吃菠菜後的姿態。臉上隨即也露出溫柔的關懷之情,「只希望妳不要想不開,或太執著就好了。」 真是知妻莫若夫啊! 遠眺過去,看見舊書攤旁仍圍著許多人,我終於釋懷了。 我相信一定會繼續有人走到那個舊書攤,看見那些被Y放回去的書冊,跟我一樣動心,卻沒有我的顧慮,開開心心帶回家去的。 好書不會被埋沒的,這一點,我還有信心。 「走吧,我們再走一走、逛一逛吧!」我說。 時間悠閒地轉移,在長長街道的尾端,我們路過了一家書店。 戶外小桌上擺著書,全都標價出售;當然,每一本書都是嶄新的。
「買書吧,甚麼都買給妳。」 Y想拉我過去,他是愧疚了,知道我捨不得那些舊書的;他豈曾存心跟我作對,過敏並不是他的選擇。 而我卻可以自由選擇的。 選他或是選那些書?! 我選他。 我是寧願夢幻泡影,也不願看到善良又愛我的他,因為我一時的任性而往後長期受苦。 只是,無可否認地,一顆心胸內隱隱作痛與不平。 為甚麼同一條街道,兩個書攤,一個把書免費送人,另一個標價售出,只因為新舊,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一向不會拒絕買書的,何況有人一旁慫恿。 那個夏日午後,我卻忍不下心厚此薄彼。拉著Y的手,快快走過那家書店,過門不入,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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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