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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棣(遺作)----《鯨兒》﹕第七章 塑膠導管爆了
2009/12/14 14:26:26瀏覽536|回應0|推薦5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日

四月初起,我們的運氣轉變了。四月二日那天下午,我們很早就到達醫院,醫生要求到八樓去做掃描。我們坐在外面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半鐘才決定速戰速決地去吃點東西。等我們回到醫院時,德劭剛從八樓回到病房,他冷靜地告訴我們一個令人驚駭的消息。原來,在進行掃描時,他胸前的塑膠導管爆破了,我這時看到一個藍色的鉗子夾在白色的管子上止住漏泄。

管子爆破意味著銜接血管的中心管被污染了,這對任何一位病人都是致命的嚴重意外事件。在爆破部位經過檢驗後,替德劭在掃描前一小時沖洗導管的護士告訴我,管子會爆破的唯一原因是由於導管上的安全鉗在灌輸藥品時沒有打開。然而,在那位住院醫師的報告上寫著由於不明的原因,導管在注入口contrast時爆破。更使我們煩亂不安的是這位惹事的住院醫生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沒有來向我們解釋這事如何發生的。當我們去找她談時,她只說:「我認為你們太緊張了,況且管子可以修理好的。」對一個以為任何東西都可以修理的人,這話說得真輕鬆。

整夜我無法成眠,並且化學治療又得按時進行。德劭的化學治療需要兩根管子,一根破了,在沒有修復前,必須在他的手臂上插另一根管子。德劭用了一個多小時苦苦哀求,繼而反抗,最後總算在他手臂上安裝了一根I.V.管。醫院四樓每一位護大都知道在德劭手臂上扎一針會讓他變得多麼歇斯底里。破壞了他的塑膠導管實際上是迫使德劭面對所有癌症帶來的恐怖及噩夢。

院內灌輸部門的黛比在次日清晨九時半來修理德劭的塑膠導管。她極有耐心地按著步驟把管子弄好,然後她用普通鹽水及防止血液凝固的肝燐脂沖洗新的管子,以便確定管子沒有血凝塊。黛比剛踏出病房,德劭就突然開始發冷顫抖起來。他的樣子好可怕,我趕緊跑出去求救。

黛比眼見我衝回病房,「哦,我的天哪,他對沖洗有反應!」她的話在我的腦中如鐘鳴一般。

她慢慢地告訴我,「德劭會開始發燒。」在德劭停止顫抖前,他的體溫已從華氏九十七度爬升至一○一.四度。

這時德劭開始驚慌起來,不停地叫:「媽,怎麼一回事﹖救救我,媽,請救救我!」

我也好害怕,但又不能讓他察覺到。我只有不斷地對他說:「小劭你會沒事的,你只是對沖洗管子有反應,燒會退的。」同時我也一直不停地放冷毛巾在他額上。

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三瓶不同的抗生素Vancomycin, Gentamycin, Piperracillin已經掛起來了。對一個裝有中心管(Central Line)的病人而言,發燒就是有細菌感染,而細菌感染會要人命的。唯一防止感染的治療法是每六小時同時吊掛這三種抗生素,並要持續五至十天。德劭怎能就在接受化學治療的同時對付發燒及這麼多抗生素?我真不能想像他在接受及做完第四次化學治療後會變得如何虛弱。

雖然發燒沒有完全退淨,不過六天後也已降低到醫生可以准許德劭回家的程度。在第四次化學治療期間,德劭的氣喘突然發作,但由於我是一位訓練有素並有十三年在家中照顧他呼吸的治療師,把他留在家中對我並不難,況且家中有所有的設備及必需品。再者,德劭積極的態度及高昂的鬥志,讓人不難與他並肩作戰。回到家中後,他每餐都一再嘗試,並對嘔吐毫無畏色。他時常搜尋電視上的新聞及科學節目。有時在我的Macintosh電腦上自得其樂地玩遊戲。德劭從不抱怨,他只是要得回生存的機會。每當他感覺到我的關懷,他總是用「媽,別擔心,要開心!」來打斷我的憂慮。

「媽,知道嗎?就是雞尾酒(Cocktail)那部電影中的歌!」當他說這話時還抬起眉毛做一個滑稽的表情。(註﹕電影「雞尾酒」中有一首歌,名叫「Don’t worry Be happy!」)

還記得那是待在家中非常艱苦的五天。由於不停的嘔吐,他在星期六早上吐血了。當我打電話給醫生時,德劭卻坐在我的電腦前玩「開車去舊金山」(Driving to San Francisco)的遊戲。那天晚上,他又很快地從電視週刊上找到可看的節目觀賞,是有關第一位女性飛行員叫Amelia Eartheart的故事。德劭在觀賞這部電影時,不再嘔吐了。當他的心思走在某件事物上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攔阻這傢伙的。

有一次他告訴我,當他感到非常不適時,他就禱告。「媽,妳知道,禱告對我真有用。每次我禱告,我的心思就可轉向不同的地方,剛才,我已經控制住我的難受了。」當德劭談到他的信仰時,他非常認真。大部分的醫生認為德劭停留在「否定階段」,因為他從不承認對自己的癌症感到害怕。他們不能明白這個十七歲大的孩子為何能夠如此的享受他生命中的每一分鐘,尤其是在每一樣東西都從他身上奪去時。其實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這位十幾歲的孩子對他的主有多堅定的信心。當德劭的病在進展時,他的信心也毫無疑問地增強。後來,好幾次突然發生意外事件時,我總瞥見他緊閉雙眼,嘴唇微動著。我知道他在禱告,即使事後他從未曾提起。

我們是篤信天主的家庭,我在十一歲時領洗成為一位天主教徒。在台灣時曾有一位德國籍的神父及四位葡萄牙籍的修女教導我,讓我在領洗時已有深紮心田的信心。一九六七年在維吉尼亞州林其勃(Lynchberg, Virginia)結婚時,丈夫承諾他永不會干擾我的宗教生活。那時他並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知為何,婚後六年我們沒有一男半女,因此當德芹出生後,丈夫主動要求和女兒一起領洗。在德劭出生後,加上他所有的毛病,丈夫的信心也堅定起來。在小芹和小劭尚未開始學ABC前,他們就常跟著唱片中播放「聖愛地歌者」(Agapeland Singers)「信」、「愛」、「平安」及「良善」等歌曲。他們姊弟倆參加了在罕丁頓海灘(Huntington Beach)一所教會舉辦一連四年的「夏季陽光」暑期學校之全部課程。當他們開始上初中時,我知道他們心靈中的天主教背景已生根,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沒有任何能改變他們信仰的事物。德芹在這方面很成熟,因此在她進高中之前我同意她領堅信禮。(註:一般天主教徒在出生後由父母帶到教堂領洗,但長大後,領堅信禮表示其本人願意向天主再次確認自已的信仰。)可是,德劭的故事就完全不同了。每星期天他會和我們坐在一起望彌撒,但又總是不停地玩弄手指頭,我不認為他已成熟到可以領堅信禮,因此我們拖延下來,而他看起來並不在意。

自從德劭病後,每星期天我們都帶他去西湖村的聖茱斯教堂望主日彌撒。有時碰到他剛做完化學治療,血指數又頗低時,我們就讓他待在Saint Therasa 的角落,那是一個小凹室,牆上有Therasa的塑像。湯瑪斯.歐康諾閣下從一九九二年元月起就把德劭的名字列在代禱單中。每次我們聽到唸德劭名字後,每位會眾回應的:「主啊,聽我們祈禱...」,心中就泛起一股暖流。當德劭實在病得不能去時,我們總有一人留在家中陪他,另外兩人就去望彌撒,並用一個金色的盒子為德劭帶回聖體。我們無論如何要讓他每星期領到聖體。(註:聖體預表基督的身體為我們捨生了,我們如此的行為是紀念祂。)

從四月八日德劭做完第四次化學治療後,他一直在發燒。一連五天,我日夜不停地監視他的體溫,我討厭為了體溫不降而開車送他去醫院,因為深知他一定會感到沮喪。不過,醫生也警告我,只要他的體溫超過華氏一○一度,就不要再留他在家。星期一的夜晚是恐怖的一夜。德劭的體溫升至華氏一○一.四度了。他要求不要打電話給醫生,等三十分鐘後再量下一次溫度再說。結果下一次再量時,已升至一○一.八度了。我清晨二時抓起電話時,德劭不再跟我爭了。赫維茲醫師指示我立即送他至醫院四樓小兒科病房。我們知道那些腫瘤科醫師所能給他的唯一治療法,就是掛上一袋袋的抗生素,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地滴入他的體內,如此連續五至十天。丈夫和我為了又要把德劭送回醫院而感到心碎。在要出門的最後一分鐘,丈夫改變主意,急忙開車到Sav-On(.註﹕Sav-On為二十四小時營業有合格藥劑師主持的藥房),在清晨三時半買回一瓶藥力較強的Tylenol。然後我打電話至醫院延後入院時間。一整夜我們試著降低德劭的體溫,給他喝冷飲,並用冷毛巾敷他的額頭。可是最後還是得在星期二早上十時送他到醫院。三瓶抗生素又立刻掛起來,赫維茲大夫為我們拖延送醫之舉感到異常忿怒。

這一回化學治療著實踢了一大腳。德劭面無血色,蒼白得可怕。送他回醫院的那天,他的殺菌細胞(A.N.C.)只有一六八了。他們告訴我A.N.C.存在白血球中,是人體中真正抗戰的殺菌細胞。我的上帝啊!這怎麼發生的﹖七天以前,德劭的叫A.N.C.還有三千二百個,現在怎麼只剩一八六個了?第二天,他的A.N.C.繼續下降,只剩六十。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也開始拒絕進食,每次只啜一小口水。醫生指示給他輸一單位的血,好像也無濟於事。由於需時常做呼吸治療,德劭開始胸口痛,然後拒絕再做呼吸治療。雖然他的病房窗口向外看,可以看到直升機降落,他卻不能注意到是否有直升機降落。他的體溫一直在華氏一○二.六度及一○三度之間。

那天下午丈夫下班後趕來時,德劭打起精神要搭建「推土機」(Bull Dozer)。這是為比較年長的孩子設計的日本電動玩具,有很多小小的螺絲釘、螺絲帽、電線及電池。德劭發現沒有工具搭建這玩具,就請護士借他一套外科醫生用來安裝或修理塑膠導管的工具。工具送來後,德劭非常滿意。一連四小時,他呼吸急促,但他儘量讓自己安靜,以便專心搭建他的「推土機」,當夜班護士來為他換上第二袋血時,我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祝福這袋血,同時也瞥見丈夫不約而同地在做同樣的事。

接下來的八天,德劭的情況轉壞,體溫又上升至華氏一○三度。他的兩耳輪流發燙,耳朵轉紅發燙時,疼痛也開始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放一個冷棉墊在那隻耳朵上。他的口腔潰瘍得厲害以致不能吃喝,讓他能喝水的唯一方法是讓他先喝一大匙叫Lidocaine的麻醉藥,然後含小碎冰在口中。那天他一直在接受Platelet氯化鉀及鎂的注射。丈夫和我非常擔心,但不知為何,德芹一直對我們說:「爸,媽,你們記得不?小劭每次到復活節就會好起來,這次一定也會如此,只要我們有信心!」

那天是復活節前的星期四,大約下午三時左右,德劭突然振作起來要喝冰紅茶。再一次地,我感謝愛我的主將微笑放回我臉上,賜給我勇氣能再次觀看我四周的世界,和再次願意呼吸新鮮空氣的意念。記得我曾感謝上帝回復兒子的生命力,幫助我重拾我的生活。

耶穌受難節那天,醫生給德說注射Neupogen,這是一種有刺激或穩定白血球效果,仍在實驗中的藥。自從德劭開始第一次的化學治療,我就一直要求用這實驗中的藥。這種新藥是叫Amgen公司的林富崑博士(Dr. Fukuen Lin)介紹給我的。他告訴我這是叫Amgen最新的發明。過去八天德說一直受困於發燒、血壓高、口腔及喉頭潰瘍,因此當我在耶穌受難節那天晚上十一時得知醫生已給德劭注射Neupogen後,對我就像在暗巷中出現一線曙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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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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