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深緣淺

山裡的夜是靜謐而安詳的。張晉威和江如淵躺在帳篷裡，儘管無言無語，此刻的氣氛卻也勝過千言萬語。透過兩手的牽繫，傳達彼此心中的幸福和甜蜜，安安靜靜享受那份寧靜、安適與愉悅。

過去就讓它過去吧！人該要珍惜手邊的幸福。現在有了阿威深情對待，也就足夠了。

對子煜，她有一份難以忘懷的情感。

對阿威，他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在心裡佔據了一個角落。

感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好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註定好的「理所當然」。雖然認識如淵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但在阿威心中，她早已是人生未來的寄託了。

終於得到如淵點頭的阿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的是今後不能常相左右；喜的是因為她，他脫離了孤單。雖然即將分隔兩地，但在心中很明確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好想拿起電話，打給每個人，告訴他們自己有如淵的陪伴，好快樂。

「阿威、如淵，你們睡了嗎？」打開手電筒，看到帳篷外一個瘦長的身影，原來是阿鴻來找。

「什麼事？」阿威問。

「可以跟你借一下女朋友嗎？我有事情想請教她。」

「喔！進來吧！」阿威打開帳門。

「可不可以麻煩如淵出來，我有感情問題想私下問女孩子的意見，一下子就好。」

不知道阿鴻找如淵出去問什麼問題，可是又不好拒絕他。阿威拿了件薄外套給如淵披上，「外頭露水重，小心走。」

如淵跟在阿鴻後面，大約走了二十幾公尺。起初，兩人都沒說話，也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吧！

「對不起。」阿鴻終於打破沈寂，冒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如淵疑惑著。

「如淵，對不起。這句話藏在我心裡五年了，想不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出來。」

「阿鴻，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如淵還是覺得很納悶，什麼事五年了？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傍晚聽了你們聊天的內容，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江如淵，他們提到的蘇公子指的是蘇子煜吧！」阿鴻緩緩地說話。

「你是？」如淵的樣子顯得很驚愕。

「我是張詠鴻，那場玩笑的幫凶。這幾年來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很想跟你說聲抱歉。」

一句「抱歉」，勾起如淵原本打算塵封的往事。在複雜感情結束之後，沒想到「張詠鴻」的本尊出現，把心裡積鬱已久的話傾訴出來。那麼突然，讓她措手不及。

現在才發現遺忘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有時以為真的忘了，其實只是被擱置在心底深處的某一個角落，趁人不注意時偷偷蹦出來，尤其是在深夜裡……。

「當時的我沒阻止蘇子煜，甚至還間接參與了這個殘忍的玩笑。以前年少不懂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做。現在我明白了，其實當時我很想追求你，可是沒信心，沒敢行動，又不願承認自己的怯懦，所以才當了幫凶。如今我已是醫學院的學生，對自己更有信心，對未來也有了明確的理想抱負及生涯規畫。我想問你：如果那時候我真的追你，你會怎樣？會給我機會嗎？若那時候的問題移到現在來問，如果我現在想追求你，你會答應我的追求嗎？」

「我已經是阿威的女朋友。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了。」如淵一點也不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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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人的思考力也鈍了，面對張詠鴻突兀的追問，如淵平撫的心亂了……。因為阿鴻的這些話，這一夜，如淵的心從阿威的身邊飄走了，飄到五年前第一次與「張詠鴻」初次邂逅的時候。「張詠鴻」這個名字，算是如淵的初戀。就算那是個殘忍的玩笑，就算那是幾個男生的年少不懂事，如淵並不怨蘇子煜、更不怪張詠鴻。

下山途中，心不在焉的如淵在「吐血坡」被兩邊的芒草割到手，一陣刺痛才把她被回憶綁架了的心喚回現實之中。

山麓瀰漫著一層濃密不散的霧氣，來到南山，天空狠狠下起大雨。看樣子，雨勢不會那麼快停止。聽當地居民說往宜蘭方向的路坍方了，滿嚴重的，還在掉石頭，交通整個中斷。不過往梨山方向沒事，之前學長開九人座休閒車來，他們還可以逛逛南山，等雨小了點再開車下山。

炒山蘇、山茼蒿、地瓜、麻薯、山豬肉、小米酒，在大伙興高采烈享受一桌子原始風味時，如淵不忘了向餐廳老闆打聽麗麗的消息。

「你們是她的朋友啊？」老闆嘆了口氣，「這孩子真可憐給（音ㄍㄟˋ，南山、四季一帶語尾習慣用語）！她爸爸過世後，她已經一個禮拜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吃東西了給，她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我每次送去的飯菜都沒有吃。這樣下去，恐怕也快不行了給。」

原來，那天憔悴的玫瑰花園裡住的正是日漸憔悴的麗麗。乍聞惡耗，如淵不禁感傷起來，果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好好一個人，竟走得那麼突然……。雖然只和麗麗爸爸相處一天，可是對如淵來說，他是個很特別的人。

在阿威陪同下，如淵推開大門，看到神色恍惚的麗麗，面無血色的臉看來好蒼白，骨瘦如柴的身體像是禁不起風吹似的，連臉頰都凹下去了，泫然欲泣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跟著覺得難過。她兩眼無神地望著如淵，好似看著一個陌生的人。

「麗麗，我是如淵，還記得我嗎？」

這是她們第二次見面，有朋自遠方來，卻一點也樂不起來。麗麗哭了……。

從小麗麗的願望就是「當媽媽」，在她幼小的認知裡，「媽媽」就等於是「爸爸的新娘」，她一直很想做爸爸的新娘。雖然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打算不嫁人，那樣就可以一輩子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可是現在一切都幻滅了。

算算她才十八歲吧！從此就得一個人生活了。

「麗麗，吃點東西吧！你這樣不吃不喝，身體會壞掉的。」如淵憐憫之情自然流露，她試著安慰麗麗。「你爸爸知道他會難過的。」

「我爸走了，他丟下我一個人走了……。爸爸去陪媽媽，他不要我了……。以後沒有人疼我了……。」因喪父而悲傷過度的麗麗終於開口了。

麗麗不知道這幾天自己是怎麼熬過的，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再也看不到最愛的爸爸了。她好想閉上眼睛，再也不要張開，再也不要呼吸了。

「我一個人好孤單、好寂寞。」

「麗麗不怕，我們陪你。」

原本要一同前往大頭他家的如淵，決定留下來陪陪麗麗，至少勸她吃些東西、不要傷害自己，這是她唯一能幫麗麗她爸爸所做的事。

「以後一定還有機會可以去大頭他們家。」如淵告訴自己，揮揮手向其他人道別、目送車子離開，阿威仍是她身邊第一個護花使者，也留下來陪如淵照顧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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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哀順變」四個字說得容易，可是要做到卻好難。午餐過後到晚上，如淵和阿威已是飢腸轆轆，而麗麗依舊沒有進食。

餐廳的好好老闆又送食物來了，這回是四人份。

他是麗麗她爸爸生前的好朋友，餐廳生意雖然忙，但他還是每天照三餐送吃的過來。這一晚，他還帶了另一個人。

「麗麗啊！又有一個人來看你了，晚上要多吃一點給！」老闆話一說完，大家都很訝異，到底是誰來了？

結果來的人竟然是蘇子煜！不改他一貫作風，前來尋找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冒著生命危險開車通過坍方落石地帶，碰運氣追到南山來，還一家一家去問「有沒有看到一群背著大背包的登山者」，問了好幾個人都是徒勞無功，最後找上了餐廳老闆。

雖然他知道碰不到如淵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但只要有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機會，就不能輕易放棄。

「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找到你了。」他鬆了口氣，露出笑臉說道：「如，你又丟下我來爬山了！玩得高不高興呢？我翻了介紹南湖大山的書，山上風景滿漂亮的，下次可要記得帶我一起爬山喔！咦！大頭他們呢？好久沒看到他了。啊！對了，阿威，謝謝你幫我照顧如淵。今天路上坍方，交通中斷，我們可能得在南山住一晚。」

子煜一出現，就成了屋子裡話最多的人。整個下午氣急敗壞的他，馬上轉變成一副「又溫柔又認真」的樣子。現在換如淵神色恍惚了，子煜竟然冒著那麼大的危險來找她，他沒有吃醋，更沒有責備她來爬無聊的山，他的語氣是那麼溫柔和善。萬一……，如果子煜在路上發生什麼意外，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如，還在生我的氣嗎？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改掉所有缺點，讓你滿意的。」子煜言下有無窮悔恨之慨，他要突然種種障礙，請求如淵原諒。

外頭的雨還是那麼大，如淵的心頭也開始下雨，優柔寡斷是她最大的致命傷，這一刻，她的心又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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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威和子煜的目光都停留在如淵身上時，麗麗只是眼睜睜望著阿威，跟他說話。

「爸，你又在想媽媽啦！」

麗麗突然的舉動比子煜的突然出現更讓人吃驚。

「爸，每次你在想媽媽時，臉上都會出現這種表情。」也許是阿威臉上複雜的表情讓麗麗想起了她爸爸。

「爸，你怎麼一直盯著如淵看，你不記得她了嗎？她是以前跟我們一起去霧台吃喜酒的如淵啊！爸，是如淵比較像媽媽，還是麗麗比較像媽媽？嗯！當然是麗麗比較像媽媽啦！因為麗麗是爸爸和媽媽的心肝寶貝。」此時的麗麗好像小孩子，她一直自言自語，如淵他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麗麗，他是阿威，他不是你爸爸。」如淵的聲音有點哽咽，但是麗麗好像沒有聽進去。

「爸，麗麗餓了，麗麗想吃蛋糕。今天是麗麗生日，爸爸說要買蛋糕給麗麗吃。」麗麗一邊說一邊掉眼淚，「爸爸說要去山下買超級好吃的蛋糕給麗麗吃……，爸爸騙人，麗麗以後都不要吃東西了。」

麗麗終於放聲大哭了。「他們說爸爸死了……，爸爸被菜車壓死了……，爸爸丟下麗麗一個人走了……。麗麗現在是沒有人要的孤兒了……。」

如淵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抱著麗麗跟著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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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麗麗哭累了，便在如淵懷裡沈沈睡去。他們沒有將她抱回房間，孤單的她需要的該是人的溫暖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如淵、阿威、子煜坐在客廳，三人相對無語，誰也沒有心情去討論感情的事，連好好老闆好心送來的晚餐，也沒有人去動筷子。

不知過了多久，麗麗清醒了，「對不起，我剛剛失態了。」她紅腫腫的眼睛已不再下雨。

「我夢見我爸，他說麗麗已經長大了，要學會獨立，要做個懂事的大人。你們是客人，我這個做主人的應該要好好招待你們。等我把菜熱一熱，大家一起吃吧！」

阿威自願當助手幫忙她，「總要留一點時間讓如淵去解決問題。」他想。進廚房前，他告訴如淵，「子煜不是滿想跟你分享爬山的心情嗎？你可以跟他聊聊『昨天山上的事』。」

在廚房裡，麗麗反而是助手。「阿威大哥，對不起，剛剛我把你當成是我爸爸了。你看著如淵的眼神，跟我爸想我媽時的眼神好像。我終於明白我爸所說的話了，真希望有一天也能有這樣一雙深情的眼睛看著我。」

「一定會的。不過，你得先好好照顧自己，把身體養好。你這樣不吃不喝，如淵和我都很擔心。」

「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麗麗要答應阿威要化悲痛為力量，「我爸說答應人的事一定要做到，我會聽你的話好好照顧自己的。」

麗麗要為爸爸堅強地活下去，就像當初爸爸為媽媽堅強地活下去一樣。麗麗開始吃東西，也不再想不開。

隔天中午，如淵終於可以放心下山了。在如淵心中，麗麗的角色是「故人之子」重於「朋友」，畢竟在這幾年她想到的多半是麗麗的爸爸，雖然再也見不到他了，她還是會記得南台灣桃花源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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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淵他們離去之後，麗麗開始整理爸爸的遺物。她的心已恢復平靜，反而是即將當兵的阿威變得更憂鬱了，憂心忡忡的他不再像前兩天那麼幸福甜蜜。

只是，憂鬱又能如何？能幫她做決定嗎？不能！

她已坐上「專車」回去了，他不願搭情敵的便車，堅持要坐公車。蘇子煜開車，如淵坐前座，自己若是坐在後面算什麼？到底誰才是多餘的？

他可不想「對號入座」、承認自己是多餘的。

阿威並沒有強迫如淵陪他一起坐車，他感受得出如淵正面臨生命中的徬徨點、進退兩難的局面。就算贏了今天，接下來這兩年呢？

阿威遙望遠處被山嵐籠罩的深山，眼裡盡是如淵的笑容。他知道子煜仍在如淵身邊守候，心裡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如果感情世界裡只有兩個人，他並不擔心，但現在卻有一個讓如淵依戀了四年的蘇子煜，又保證將全心全意對待她，阿威除了埋怨上天的折磨外，又有何奈？

他好想一醉解千愁。

雖然說他是後來才闖進了蘇子煜和如淵之間，可是他對如淵的心意並不亞於蘇子煜，但現在他自己只能一個人孤單地等車、一邊喝悶酒來打發時間。

對不勝酒力的他而言，半個小時的悶酒也足以醉人，結果他千愁未解人已醉。模模糊糊之中，他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又好像有人在攙扶他，等他被公車司機喊醒時才曉得原來宜蘭火車站已經到了。

他敲敲因酒精作用而疼痛不已的頭，試著回想究竟發生什麼事？只記得矇矓中，他做了一個很美好的夢。夢裡面，微醺的他和美麗的如淵拜堂成親，做了一對恩愛小夫妻。在洞房花燭夜裡，新郎凝視紅暈敷面、醉意迷人的新娘，情不自禁地做了新婚夫妻之間愛做的事……，精力充沛的新郎還可以擁抱新娘再來一次、追加一次、補充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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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子煜又從張晉威身邊帶走如淵了，當初一個惡作劇的玩笑，反而牽引出他和如淵的緣份，如今他決心要改頭換面做如淵心目中「一百分的新好男人」。這是他第三次失而復得，終於從別人身邊把如淵搶回來，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可不能再「大意失荊州」了。

表面上他開玩笑戲稱如淵是「冰山美人」，說她的追求者有如冰山一隅，那些踏出追求腳步、看得見的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十分之一而已，其餘偷偷暗戀的則是水面下的十分之九；實際上他可是非常有憂患意識，壓力大的很。

張晉威在下挑戰書時曾說過：「就算是搶婚，我也要把她搶回來。」張瑞衡也說過：「如淵是我的好朋友，你讓她受委屈我就揍死你。」而上次「紅樓四才子」聚會時，張詠鴻也曾突然冒出一句話：「你一定要用心對待如淵。」

如淵大概和姓「張」的有緣吧！子煜心想。愛上這樣一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女朋友，壓力自然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