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與願違

「姊，車上有你最愛吃的芭樂。我洗過了。」易軒一邊開車一邊說：「對了，剛剛有個女生打電話給你，她說會再打來。」

「如淵，晚上想吃什麼？讓你媽燒幾道好菜給你補補身體，我們也可以打打牙祭。呵呵！」江爸爸摸摸自己的大肚腩笑著說：「難得你和易軒都在家，我們全家人好久沒有聚在一起吃大餐了。」

家是夢和現實之間的橋梁，家人的關心讓如淵覺得好窩心，親情的溫暖是無法取代的。

「爸、媽，對不起。」好好一場婚禮卻被自己鬧了這麼大的錯誤，尤其又在那麼多親友面前，如淵覺得很抱歉。

「傻孩子，這又不是你的錯。」江媽媽安慰女兒，「回家就好，別想太多了。」

簡單幾句話便包含了天下父母心對子女最大的關懷、包容與支持。有人說父母是孩子一生中的裁縫師，總是無怨無尤地為孩子縫補破碎的夢。是責任？義務？還是出自天性的流露？答案是無庸置疑的。不管孩子犯了什麼錯或是遭遇多大困境，父母永遠是子女最忠實的啦啦隊。

在回家的路上，如淵默默地望著窗外，想到的盡是和子煜之間的回憶。他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常常在她拖著疲憊而滿足的步伐下山時來接她；他總是那麼用心營造浪漫的氣氛，讓她時時刻刻都能被感動擁抱著。如淵眼前又突然一陣暈眩……。

難道他真的會從此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嗎？不！如淵知道她並不想向現實低頭。一個來自心底的聲音浮起：不要害怕去愛一個人！真正的愛是一種愛的單純、愛的理所當然、像是撲向熊熊烈火卻也依然毫無怨言的飛蛾……。

「軒，車子停一下。爸，媽，對不起。我想去機場。」

「你的證件在他那邊嗎？」江爸爸問道，他知道女兒的心快飛走了。

如淵點點頭，「我想見他一面。」

「我們等你回來吃飯。」體貼的弟弟遞上他的關心，「姊，錢包，還有鑰匙。」

一串鑰匙，是回家的路，永遠等待離家的遊子歸來。

　　　　　　☆　　　　　　☆　　　　　　☆

如淵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急忙尋找子煜的身影。一顆心七上八下，心頭緊繃的弦早已失去對失望的抵抗力。兩年前她和陶子從歐洲回來時，子煜來接機，她們曾故意不理他；現在她好擔心，萬一換他不理自己怎麼辦？

如淵緊抿的嘴唇被牙齒咬得微微顫抖著，她的心好無力……。

燈光明亮、人來人往的機場對心慌意亂的她來說，卻像是黑暗中無邊無際的大海，一個人無助漂盪在漆黑海上的夢竟成了真實的感覺，耳邊熱絡的歡迎聲、團圓聲、甚至依依不捨的道別聲，都是陣陣拍打身上的浪潮，幾乎要將她淹沒，夢裡子煜踽踽而行的孤獨背影到底在那裡？

登機的時刻到了，如淵也終於看到了子煜，但他的目光一直不願正視她，他只是沈默著。無緣的新娘在婚宴上投入別人懷抱，這叫新郎情何以堪？

「子煜，我不知道你現在心裡怎麼想。有些話我怕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如淵身子顫抖、聲音哽咽地把藏在心中的話都說了出來。

「我好想你。昨夜本來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我等這一天好久了。我本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將第一次獻給你……。」

她踮起腳尖，抿紅的唇貼近子煜的唇。「我愛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還是會把你放在心底深處。」

子煜結了冰的心頓時融化了，他緊緊抱著如淵，「跟我一起走吧！」

如淵的心猶豫著，眼角泛著淚光，她不知道父母是否會原諒她的不告而別，他們正在等她回家吃晚飯。

「可是你父母不喜歡我……。我父母也不喜歡你父母……。我們兩家已經決裂了。」

「沒關係，就算他們不承認我們的婚事，在法律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早已辦好離職、也賠償了公費，對愛情充滿綺麗夢想的如淵最後還是點點頭，她下定決心，要和子煜一起「私奔」到美國去。

廣播再次提醒未登機的旅客趕快登機。子煜從袋子裡拿出兩張機票及兩本護照，「之前我有去醫院接你，聽見張晉威向你求婚，你沒有拒絕。你知道嗎？那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我真傻，差一點就遺憾終身了。如，現在沒有人能拆散我們了。」

「咦！這護照不是我的。」如淵驚訝地叫出聲，「這是你媽的。」

「可惡，被騙了。」

如淵的護照早已被蘇媽媽用瞞天過海之計調包了。

後面排隊的人不耐煩地催促著，小倆口只有暫時告別，「如，我在那邊等你。」

「嗯！我明天就去辦理護照掛失、再重新申請，然後訂機位，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子煜，好好照顧自己，也幫我好好照顧陶子，她去加州念書了。」如淵叮嚀著，她知道他會在屬於他們的「愛的小屋」等待她的到來。

　　　　　　☆　　　　　　☆　　　　　　☆

目送子煜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如淵買了一朵紅色玫瑰花給自己。上了高速公路之後，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的心情不再像之前那麼緊張不安了。透過車窗看著自己喜上眉梢的模樣，不時會偷偷地笑一下，那是一種幸福，一種幸運，一種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感覺和感動。

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覺得順眼，平常聽到嬰兒哭都會頭疼皺眉的如淵，竟然也覺得隔壁小娃娃哇哇大哭的樣子好有個性、好有生命力。

每個孩子的出生都象徵著希望，生命本身就是很神聖的一件事，可以說是父母心靈的寄託。如淵把手上那枝紅玫瑰放在鼻子前聞聞，淡雅的芳香讓人覺得舒服。

「也許對麗麗來說，孩子正是心靈的寄託吧！」此刻的她想到了只有過兩面之緣的麗麗。

一個月前子煜曾陪她到南山走走，記憶中群山環抱的小村落還是依然與世無爭，只是久違的玫瑰花園沒有了。那一次沒有見到麗麗，當然，他們沒忘了找好好老闆打聽打聽麗麗的近況。

「她喔？帶小翔翔下山看醫生了。」

「小翔翔？」

「就是她兒子啦！她去年生了一個小孩，好可愛給。」

麗麗並沒有結婚，她也沒有說孩子是誰的，她只想踏上她爸爸的腳步，在無盡的思念裡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每個孩子的出生都象徵著希望，如淵希望麗麗也能夠和她爸爸一樣活出堅強。

獨自一個人撫養孩子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毅力的，如淵她就沒辦法。從小到大，都是她身邊的人在照顧她。要她一個人撫養孩子？她想都不敢想。不過陶子應該可以吧！

陶子曾透露過：好想有個孩子。她好想有子煜的骨肉，就算沒有結局，她也心甘情願。只是，他們在一起那麼多次，就是沒辦法如願。

陶子！如淵一想到陶子，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便纏繞心頭。想到陶子還在癡情地守候，如淵的心又開始徬徨了。

為什麼自己那麼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感受。

如淵不是不知道陶子的心情，她知道陶子選擇放棄在台灣的一切，飛到遙遠的異國，沒有任何怨言，完全是為了子煜。她也不是不知道父母的心情，親情是無法取代的，父母已經失去過一個女兒了，現在另一個又想離開……。雖然他們很尊重孩子的決定，不過就這樣離開，是不是太自私了點？

真情無怨無悔，陶子付出了十幾年的感情，結局不該只有心碎；父母這二十幾年來的呵護與照顧，不該沒有回饋……。

　　　　　　☆　　　　　　☆　　　　　　☆

子煜沒想到這一次的「暫時告別」，換來的竟是無止盡的等待。他從夏日等到冬日，從希望等到失望，直到從陶子那邊看到一封來自台灣的信，失望最後變成絕望……。

「親愛的陶子：

你好嗎？我聽陶媽媽說你現在和子煜住在一塊兒，兩個人可以互相照應，這樣我就放心多了。

子煜好嗎？我知道這個問題似乎是多餘的……，事情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沒有人會快樂的。

這些日子，發生了許多事：婚禮毀了，我和子煜之間也結束了，但更令人難過的是——大頭死了……。我哭了好幾天，才能稍微平靜地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在大學裡陪我度過許多歡樂時光的好朋友，他在參加婚禮的途中出車禍死了。接到電話通知的時候，我簡直不願相信，為什麼酒醉肇事的司機毫髮無傷，規規矩矩的人卻……？究竟天理何在啊？

我不禁感嘆人事的無常，生離、死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一切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如果時間能再重來，我絕對不要再犯錯了。我會很小心地不要對子煜（詠鴻）動了真情，因為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如果當初我沒有愛上子煜，就不會害你傷心難過，也不會有那場婚禮，大頭就不會死了……。

只能說遺憾吧！我非常感謝子煜，他帶給我太多的感動和回憶，只是你比我更適合他。不要說什麼讓來讓去，三人世界裡我本來就是多餘的，請接受我最真摯的祝福。

人生難免有一些遺憾，唯一能做的，便是讓遺憾不要再成為心中的陰影。幫我轉告子煜一聲，我不去加州了。我要留在台灣，留在家人身邊，只因我放不下這裡的一切。希望早日聽到你們的好消息，我會默默地祝福你們的。

如淵筆」

　　　　　　☆　　　　　　☆　　　　　　☆

如淵第一次覺得山裡的夜是如此淒涼，她感覺到身體的每一吋細胞都在啜泣著。林子裡傳來一陣鳥鳴，那是夜鶯的聲音吧！夜鶯一向是寧靜夜晚和好夢的象徵，可是在這樣淒涼的夜裡，夜鶯也在為牠們的好朋友追悼。

如淵面對漆黑的林子，手裡緊緊抱著「丫比」，這是大頭和藍鵲準備送給如淵的禮物，「丫比」的口袋裡還有一張卡片：「就算分隔半個地球，大頭阿衡和藍鵲永遠是你的好朋友。祝你事事順心、幸福快樂」。

如淵上一次臨時取消行程是因為麗麗她爸爸過世，這一次來到這裡卻是因為大頭……。麗麗她爸爸走得那麼突然，可以說是英年早逝；大頭走得更突然，年紀卻只有麗麗她爸爸的一半。想著想著，如淵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了。為什麼上天要剝奪他的生命？他是那麼善良的人，他有太多理想還沒有實現啊！

沒想到第一次來大頭家竟是來送別的。

「我知道他是你好朋友，但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堅強。你沒看到嗎？藍鵲她都撐過來了。」張晉威陪在如淵身旁安慰她，他並不知道之前機場的那一段對話，他也不知道因為張瑞衡的死才讓如淵選擇留下來，他只是認真地扮演護花使者的角色。

這時候，藍鵲也出來了。「如淵，阿威，謝謝你們留下來陪阿衡這麼多天，他一定感受得到。其實在你們來之前，我曾經絕望到了谷底，但是我走出來了。我要堅強，為自己、也為阿衡好好活下去。」面對死亡，藍鵲表現得比如淵更堅強。

「如淵，我知道阿衡走了，你很難過。你不要難過，這裡才是他的舞台，不是嗎？與其讓阿衡變成植物人，還不如讓他的精神回到山林裡。在他眼中，每一座山、每一棵樹、就連每一塊大石頭都有個性，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樹林裡奔馳著，他跑得好快、笑得好開心。他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定也能過得很好。沒看到你當新娘子的樣子，阿衡應該會失望吧！他一直希望你能過得很好，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沒看到你當新娘子的樣子，他一定更失望。」如淵對藍鵲說，「不過在他心中，你早就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妻子了。你一定要為他好好活下去。」

「我會為我們的夢想努力活下去的。原本的我對未來沒有什麼大的目標，只要能陪在阿衡身邊，一起生活，養兒育女，傳承族人的文化，我就很滿足了。現在阿衡走了，我會幫他完成他未完成的理想的。」

如淵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真愛，是一種不分彼此、永結同心的「生命共同體」，他們共同擁有來自於山林的感動，今後也將為了保存大自然及族人文化而堅持下去。

　　　　　　☆　　　　　　☆　　　　　　☆

回到台北，江如淵和張晉威也開始面對新的生活。退伍之後的阿威非常有衝勁，很積極地為事業打拚，他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著自己，而心上人就是他奮鬥的原動力。他要努力在傳播界闖一番成就，希望早日完成理想。

自從曾經昏倒過，如淵開始有習慣性暈眩，有時候手腳會隱隱麻痺。太累的緣故吧！她不以為意。雖然失業了，「那就暫時當個無業遊民吧！反正當初辭去教職就是計畫到美國寫作，當個業餘作家也不錯。」她心想著。

報上刊登了一個「歷史小說百萬徵文」的活動，引起了她的興趣，雖然她還沒有正式「完成」一本小說的經歷，嘗試看看又何妨呢？於是她決定寫「武則天傳」。

她把心思放回唐朝，多方蒐集資料，努力構思，想替中國唯一的女皇帝做一個較為公正的評斷。迄今一千三百多年來，人們對武則天的毀譽褒貶莫衷一是，如淵其實滿崇拜這個奇女子的，所以她決定讓武則天當她小說的第二個女主角。

至於小說的第一個女主角——芸川姊姊的故事還沒結束呢！如淵想找回十幾年前被那個無緣的姊夫陳旋浩帶走的外甥女，可惜從父母那兒得到的資料少得可憐，只得知芸川姊姊的女兒名叫程雅麗，他們以前都叫她丫丫。

於是如淵翻遍大台北地區的電話簿，把所有名叫陳旋浩的電話都撥過了，但他們都不是她要找的陳大哥。後來如淵找了同學幫忙，把其他縣市的電話簿都湊齊了，還是沒有外甥女的消息。

彈指過了兩年，如淵的小說「武則天傳」終於大功告成，她也該找個工作了，要不然骨頭都懶了。

　　　　　　☆　　　　　　☆　　　　　　☆

隔天，如淵在報紙上看到了藍鵲的消息。

「認真的女人最美」系列報導，這次的主角是推動保育運動不遺餘力的高山嚮導——藍鵲。

本來只有國中畢業的她，是個平凡的小女人，在未婚夫過世後，為了完成他的遺志，她念完高中夜補校。現在跟著生態保育學者當助手，並且繼續進修。只要跟她聊到山，她眼中便流露出光彩。

在台灣歷史上，早在有漢人文字記載以前，廣大的雪山山脈及中央山脈北段山區，就是原住民祖先的生活領域，是種沒有文字、只依賴口耳相傳的文化。在過去的幾千年間一直遠離文明的洗禮，默默地過著自給自足、與雄偉大自然渾然一體的生活。

「我們是山林的子民，有聽得見山的聲音的本能。無論是晴雨或雲霧蔽天的天氣，都能不用看地形圖，也能夠判斷附近地形及小徑的去向。」

張瑞衡一直很嚮往山林的生活，像祖先一樣，選擇入山，居住在高山溪流兩岸及山麓階，附近有原始森林覆蓋，野生動物繁衍跳躍。他能明瞭自己文化的價值，希望憑著一股對大地的虔誠及對大自然的喜好，單純地過著豪邁無私、無憂無慮的生活，不企圖征服或濫用自然，而是與大自然融合成一體。

如今藍鵲正朝著這個夢想前進，而且讓它更具意義。她站出來代表山林對人類提出沈痛的控訴：「本來族人自給自足、耕獵並重的生活方式，也是自然生態食物鏈的一環。打獵、游耕都是傳統的生存方式，這是大自然的規則，只拿取需要的東西。而人類總是貪取過多的東西，於是有了奪取、有了爭執、有了戰爭。現在濫墾、濫捕，矛頭都指向我們愛打獵。因平地饕客一窩蜂貪吃野味的惡習，與市場需求而讓人鋌而走險。漫無節制的陷阱獵捕，使得山林哭泣了。山崩、土石流都是山林無言的抗議。人類再不好好反省檢討，有一天會毀滅在自己手裡。」

問到她對未來的期許，她說：「半個世紀以前，外來族群的介入，語言、文化上的差異與誤會，以及所謂開山撫番、強行遷移錯誤的政策誤導，使原住民傳承工作面臨最大的危機，屬弱勢族群尚在其次，最怕的是失去對自己族群的認同。我希望政府的原住民文化保存與發展政策能夠真正落實，不要說一套、做一套。」

認真的女人最美，好朋友藍鵲走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空，如淵深深感到驕傲。同時，她也自勉，千萬不能辜負大家的期許。

　　　　　　☆　　　　　　☆　　　　　　☆

歷史小說創作獎成績揭曉，如淵兩年的心血結晶「武則天傳」並沒有得獎，雖然有點失望，不過對她來說，能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她已經很滿意了。所以，如淵還是帶著祝福，參加了加頒獎酒會。

這天，她身穿大一時陶子贈送的鵝黃色旗袍參加酒會。沒想到竟在回程途中目睹了一宗綁架案！

一位奮力保護愛子的母親與一台黑色長型賓士轎車的爭執，經過一陣拉扯，可憐的母親終究不敵，只有眼睜睜看著愛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強行帶走。

黑色轎車從來往的路人身邊揚長而去，那種狂妄的態度彷彿在向社會的公理正義挑戰。看樣子，似乎是有錢有勢的人才敢如此大膽。如淵只能先記下車牌號碼，然後去安撫那悲慟欲絕的母親。

結果令如淵吃驚的是：那可憐的女子竟是麗麗。麗麗無助的眼神裡充滿了哀怨，她不只心受傷了，連腿也受傷了。如淵只好先帶麗麗到醫院縫合傷口。

拿著麗麗的皮包幫她填初診單的時候，如淵又發現了比目睹綁架經過更令人震驚的事。長久以來的疑問，謎底在這一刻已經全部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