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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師恩~懷念那一段跟著劉獅教授玩泥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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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師恩~懷念那一段跟著劉獅教授玩泥巴的日子

  民國111.7.1 熊德銓寫於北投、陳宗嶽影像編輯

  民國861029日晚上,當鄧雪峰學長打電話告訴我:「劉老師1024日走了」,我先是感到震驚與愕然,繼而思緒起伏,早年追隨恩師劉獅老師習兿的往事,剎時間一一湧上了心頭。

  民國4310月,當年我還只是個不到20歲的毛頭小伙子,卻已經在部隊中當了3年多的「幼年兵」,和2年多的副班長、班長和軍械士,因為自己從小就喜歡塗塗抹抹,而且畫出來的「作品」也常常受到親戚、朋友、同事們的誇獎和鼓勵,所以對繪畫也就特別感到興趣。

  民國38年,那個國共內戰、赤熖滔天的年代,60萬國軍從大陸各地先後撤運來台,依當時台灣防衛司令部的特別規定:凡抵台部隊必須全部接受整編,方能取得或承認部隊的番號、員額、編制,再給予糧餉,以及分配指定的駐地和營區。在整編的過程中,各級長官發現隊伍行列之中,竟有許多年齡很小,甚至最小的才只有6歲的娃娃兵。孫立人將軍和各級長官們,面對此一情況,咸感於心不忍,並認為:讓這個年齡的孩童,去接受如此高強度與嚴苛的軍事訓練,不僅太過殘忍,也很不人道,更會拖累部隊的戰力。

  基於同情、憐憫和關愛之心,時任台灣防衛司令的孫立人將軍,隨即下令全軍調查:來台各軍種部隊之中,凡年齡未滿16足歲的士兵,一律集中納編為「幼年兵」。入伍生教導總隊整編時原已成立了一個「幼年兵連」,隨著民國38年底各部隊陸續撤運抵台接受整編,致使「幼年兵」的人數不斷增加,遂將原來的「幼年兵連」擴編為「幼年兵營」,嗣後舟山群島和海南島的部隊也陸續撤運抵台,接受整編後的「幼年兵」總人數超過1300人,陸軍總部為此在台南三分子,專為「幼年兵」的特定需要興建了一個獨立營區,以因應成立「幼年兵總隊」之需求。

  雖然那時的「幼年兵」是有番號、有編制、穿軍服、有糧餉的軍人,但是除了軍人基本儀態、禮節等訓練之外,「幼年兵」以分級、分班接受文科教育為主,所有的幼年兵們都被長官和老師們教導、勉勵:「你們必須把書讀好,將來才會有出息,惟有學業有成,年齡漸長之後,方可藉由報考軍校,接受軍校正規的教育培訓,成為軍中的幹部人才,貢獻國家效命疆場,也能為自己改變命運,創造光明的前途,否則可能要當一輩子大頭兵,老死行伍。」其實長官們的這些教誨和訓勉,也正是那個年代,「幼年兵」唯一可以冀望的光明前景。

  由於軍校之中惟有政工幹校有美術組,我為了自己的興趣,也為了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於民國4310月報名參加了政工幹校第四期的招生考試,且僥倖的以美術組第8名的成績被錄取了,也讓我得有機緣忝為劉獅老師的學生,這是我人生最重大的轉捩點,也是我生平最值得慶幸的際遇。

  「政工幹部學校」是蔣故總統經國先生利用日據時代北投的跑馬場在民國4071日創立的,用以培育國軍政工幹部的學校。當年初創時期,學校根本談不上有什麼設備,一切都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簡。原有的馬廄,既是我們的教室,也是餐廳和寢室;跑馬場就成了我們的操場。老師和幹部們住的也是竹籬笆糊泥土、混稻草、刷白石灰蓋的克難眷舍,因為劉獅教授早就是大名鼎鼎的畫家,又是學校禮聘而來的美術組主任,所以學校配給主任級的眷舍,較一般老師的眷舍稍微寬大一些,屋後還有塊小小的空地,經過劉獅主任與師母精心的設計佈置,不過十多坪的小院子,竟然變成了文化街雅致脫俗、景觀甚佳的小花園。

  三個月入伍訓練結束後,分科教育美術組26名學生,開始接受有系統且正規的美術教育。學科方面,從藝術概論到中外美術史,從色彩學到透視學、解剖學、構圖學等,一一逐步灌入我們的腦海。術科方面,從素描入手,依序將水彩、油畫、漫畫、國畫、山水、花卉等,按步就班的上手學習。除劉獅主任和師母授課之外,另有名師如胡克敏、邵幼軒、張穀年、方向、藍蔭鼎、林克恭、梁中銘、梁又銘、林衡道、莫大元等,當時畫壇的頂尖精英來校執教,我們也深慶有此機緣可以追隨這些名師學藝。

  可惜軍事管理和兿術教育本就有著先天的扞格。某日劉獅主任和助教等費盡心思,依光線位置擺好的大小石膏像和畫架。第二天上課時,居然發現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放置石膏像的桌子和檯面,也擦拭得一塵不染,全部石膏像都依大小高矮,被排列得整整齊齊。劉主任進到教室看到如此景像,氣得大發雷霆,且怒氣沖沖的要追查是誰弄的?後來發現是~隊職幹部為了因應校部的裝備和內務檢查,而要求學生整理的。為此,劉主任和隊職官鬧得極不愉快,後來隊職官還因此受到校部長官的訓斥,但自此隊職官也不再干涉美術組內部的事務。

  然而這畢竟只是冰山一角,民國45年初,劉獅主任有感於自己的藝術家性情,和公家機關的公務繁瑣、教學行政受到干涉和約朿、會議太過頻繁,以及難以適應軍中的官場文化等等,而堅持辭職,離開了政工幹校。

  劉獅老師隨即在臺北縣中和鄉公路村買了一塊約200坪的土地,按照他自己的構想與規劃,蓋了一幢前後都有花園的歐式小洋房,並且在後院裡蓋了一間雕塑工作室,當時我和姜宗望、陳一帆、呂裕民、陳穎華、劉賢魁等幾位學雕塑的同學,就順理成章的變成了老師雕塑工作室的常客。老師在這間工作室裡面,先後塑造完成了很多著名的雕塑作品,諸如老師最著名的國父銅像、蔣公座像、于右任立姿全身巨像(原立於仁愛路圓環中心點,現移置於國父紀念舘)、詹天佑像、慈航法師座像、鄭介民半身像等等的大、小銅像,我有幸在這間雕塑工作室裡也參與了一部分。

  我們幾位同學,當年都未成家,所以既是老師的學生,也是老師的助手,尤其老師雕塑大型作品時,從搭建骨架,到調土成泥,初步塑像的堆泥、噴水等每個細節,都是在劉獅老師一面教、一面做的情況之下完成的。師生們常常為了趕作品而忙到廢寢忘食,甚至通宵達旦。我當年因為軍職在身,僅能利用週末或國定假日,到老師的雕塑工作室學習和幫忙,也少了許多追隨老師學習雕塑技巧的機會。

  大約是在民國51年的秋天,老師為了培養大家學習雕塑的興趣,特別聘請當時最有名的人體模特兒林絲緞小姐,到他的雕塑工作室,以全裸坐姿,供我們這幾個20多歲的毛頭小伙子,據以雕塑裸女坐像。這在當時那個尚稱保守的年代,堪稱是一次既新鮮又刺激的體驗。我們每個同學都很害羞,臉頰漲紅,心情忐忑。反倒是林絲緞小姐,雖然一絲不掛的站在我們幾個大男生面前,卻依然落落大方的神態自若,毫無羞澀靦腆之態。我想這應該是她16歲就成為台灣首位人體模特兒的敬業本能吧!後來大家相處久了,方才得知她還是一位極富藝術涵養的舞蹈教育家,彼此也就習以為常了,在學習雕塑的過程中,我們也能平心靜氣的把她視為一個雕塑範本了。

  老師在教學方面素來嚴謹,錯了就會斥責,做得不好就必須拆掉重做,一點都不容馬虎。但是,教學之餘,卻是幽默風趣,還很愛搞笑。視學生、弟子如家人、子姪,關懷、愛護無微不至,所以老師趕作品時,我們幾個學生陪著他熬夜也是家常便飯。每當我們非常勞乏睏倦的時候,老師也會講幾個謔而不虐的葷笑話,逗得大家哈哈一笑,精神為之一振,瞌睡蟲也就頓時不見了。

  師母童建人女士也是一位在書法和花卉繪畫方面有很深造詣的女畫家,我們幾個正值青壯年齡的大男生,因為學習雕塑並協助老師做粗重活的下手,經常會在老師家裡用餐。每當重要雕塑開工、完工,師母總會親自下廚燒幾道拿手的江浙菜犒賞我們,老師一高興還會開瓶好酒與大家暢飲一番。當師生都有了醉意難免會有些醉言醉語,也有人就醉倒在老師家裡打地舖過夜,師母永遠都是和顏悅色的,對我們幾個學生充滿了關愛與包容。

  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和姜宗望因為趕做老師交代的泥塑工作,當晚就在老師家的客廳打地鋪過夜,老師和師母半夜從外面應酬回來,看到我們被子沒蓋好,一邊親手為我們蓋被子,一邊口裡還念叨著:看這兩個大男生被子踢掉了都不知道,縮得像隻蝦子一樣。由於蓋被子的動作,把我們驚醒了,聽到師母的唸叨,讓我內心很是感動,對我這樣一個未滿15歲就獨身來到台灣,無依無靠、無親無友的年輕人來說,聽到師母這樣一句關懷的話語,不僅令我有著等同母愛關懷的感動,甚至認為老師和師母已經把我和宗望,看成是他們家庭中的一份子了。事實上,老師一家人真的從沒把我們當做外人看待,雖然我們之間誼屬師生,卻情同父子,我和內人伍岳珊小姐訂婚時,就是老師與師母幫我去提的親,訂婚和結婚時老師也都是我的主婚人。

  劉獅老師對我的期許頗深,他認為我的資質不錯,在藝術方面應該可以有所發揮,但是我卻辜負了他老人家的期許,成了藝術界的逃兵,由於軍職時的任務繁忙與解甲後的工作性質,使我終日被俗事所羈絆,六十年來幾乎與繪畫、雕塑絕了緣,誠屬遺憾。

  民國662月,老師舉家遷居美國加州聖貝納迪諾縣的Upland小鎮,民國72年再遷居蒙市(Monterey Park)。在Upland小鎮居住時的宅院佔地不小,戶外的空地就有半畝大,老師每天作息之餘,便是蒔花弄草,生活到也過得悠閒而自在,身體也保持得不錯,所以他常對國內往訪的朋友說:「這是我一生當中,過的最享福的日子。」

  民國744月老師返台開畫展,在我們幾個學生為他接風的宴席上,老人家多喝了幾杯,帶著些許醉意,老人家突然以十分嚴肅的口氣對大家說:「我住在美國的物質生活條件雖然很好,但是在精神上卻是很痛苦的,因為那裡全是美國人,沒有中國餐館與市場,出家必須要坐車。別人講話我聽不懂,我有如聾子。我講話人家聽不懂,我有如啞巴。書刋、報紙和電視我看不懂,有如瞎子。出門不會開車,行動不便,就成了瘸子。試問,我原本在台灣過得好好的,遷居到美國之後,反而變成了又聾、又啞、又瞎、又瘸的廢人,又怎麼快樂的起來?幸好二年前從Upland小鎮遷居到洛杉磯的蒙市(Monterey Park),就很方便了,可走路到餐舘、市場,甚至書店,不用説英語,朋友來往也多了,來學畫的學生也多了,反而很忙!這二種心境,截然不同,讓我刻骨銘心。」語罷,在座的學生無不為之動容,也深深體會到這是老人家,對貿然想要移民國外的朋友們,真心提出的忠告。

  民國81年我晉升政戰中將之後,因公以中科院政戰部主任的身分訪美,特別抽空繞道洛杉磯去探望老師和師母,兩位老人家見我的到來,雖然顯得非常高興,但是從言談舉止上,已經可以察覺得出老師的記憶力已經有些衰退,興奮中臉部表情不時會露出幾許落寞的神情,我的內心不免有些悵然:我是受到老師關愛最多的學生之一,卻也是頗令老師失望的藝術逃兵,既無法在兿壇有所表現,也未對老師有所反哺回報。我也不禁暗想:如果老人家仍然住在國內。經常和故舊門生、親朋好友常相聚晤,不管是餐敘飲宴、喝茶聊天、探討藝事,甚或雀戲遣興,精神上一定會愉快得多,或許就比較不易罹患老人癡呆症。

  當時我因為重要公務在身,22天除了前19天要訪問美國11個州,後3天還要趕往日本,所以在老師家停留的時間不到兩個小時,便匆匆告辭趕赴公務去了,沒有想到這一別竟然就成了永訣。

  劉獅老師在兿術上的成就,首推雕塑,次為西畫,最後才是彩墨形式的魚畫,將國畫融入西畫光影的變化,使得魚兒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他也以這自創一格的魚畫,名揚中外,成為當世一代宗師,並有「畫魚聖手」美稱。我能有幸投身在大師門牆,實在是難得的機緣和造化,幸運之至。

  奈何幹校畢業分發部隊任職以後,卻因戎馬倥傯,駐地一直在本島的桃園、新竹、苗栗、台中、嘉義、花蓮各地,以及外島的金門、馬祖、莒光之間輾轉奔波,以至於藝術上庸碌無創,一無所成。身入寶山,卻空手而歸,實在有負師恩,也愧對自己的「初心」。如今老師已作古,自己也已兩鬢斑白,午夜夢回,徒留無盡的思念和嘆息。

 

劉獅教授小傳

  劉獅(1910年-1997年),字獅子,別號蒔魚老人,江蘇武進人,劉海粟侄。上海美專畢業後赴日本留學,專攻西畫和雕塑達八年。回國後任上海美專教授,曾任西畫、雕塑兩系主任,擅長畫魚,有「畫魚聖手」美稱。夫人童建人擅畫花卉,劉獅畫上的字,都是夫人童建人題的。

  1949年渡台後,劉獅銜命創建「政工幹校」藝術系,推廣軍中藝術教育,為軍方培育文宣人才。其畫作風格獨特,揮灑自如,在台頗有藝術影響,曾在臺北倡議組識美術協會和雕塑學會,並且和從大陸遷居來台的文藝界頗有交情。之後劉獅的大弟子姜宗望娶了大畫家梁鼎銘的大千金梁丹美,劉獅、梁鼎銘兩位大師曾先後擔任政工幹校藝術系的系主任,「劉獅前主任的大弟子姜宗望,娶了後任主任梁鼎銘的大千金梁丹美」,更成了當年藝壇的一段佳話。

  1977年,劉獅教授因為思念從小與他一起長大,情誼深厚的六叔劉海粟(1896—1994年),除了透過香港新聞天地發行人卜少夫的居中聯繫,與劉海粟在香港會面,之後更以投資移民的方式,舉家僑遷至美國加州聖貝納迪諾縣的Upland小鎮。其後劉海粟也藉著旅外講學之便,赴美長住逾年,其間叔侄曾一起到大峽谷、優勝美地等風景名勝寫生、遊覽,之後在卜少夫的引薦下,劉獅教授還陪同「大陸傑出人士」劉海粟一同到台灣訪問。

        1983年,劉獅教授從幾乎無華人的Upland小鎮遷居到華人群聚的洛杉磯蒙市(Monterey Park),其代表作有眾多名人雕塑,以及《九如圖》等魚畫。

( 創作另類創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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