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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27 01:31:31瀏覽2535|回應4|推薦17 | |
我是有備而來的。 周日清早提著拉桿式登機箱出現在萬華一帶,看起來像和老公談判破局,正準備回娘家的女人,遊民們都還沒睡飽呢,斜躺在角落只用餘光掃過我,那眼神說明了他心裡所想的劇情,我則不顧一切進入正舉辦特賣的書店。 名為「曬書」的特賣會不無道理,那些響叮噹的書一旦過了風光的銷售期,下架後的命運殊途同歸,全進到暗無天日倉庫裡,成千上萬的書聚沙成塔,是出版商夜夜難眠的惡夢場景,是行銷企劃含淚離職的原因,到頭來那些處理不完的書,便如通貨膨脹後的鈔票,一夕之間多了好幾倍又好幾倍,價格也無量下跌,丟了也不是、放著也不是,倉庫也裝不下了,退書像不斷繁殖的草履蟲,得租下另一個更偏僻更廉價的倉庫,以好放置這些書屍。 「曬書」是有科學根據,為避免蠹蟲橫行,夏天日照強,紫外線具有殺菌效果,甚至習俗規定訂在七夕那天。曬書也是有學問的,不是像布鞋那樣曝曬了事,以平鋪或堆疊塔狀為佳,陽光過烈可會讓書本咬牙切齒,含恨變形。台灣氣候潮濕,一旦受潮就瀰漫陣陣霉味,但現代住家多為高樓大廈,缺乏日照陽台又面積狹窄,哪有古人曬書雅興,如能像烤吐司機那樣一邊一本,熟了就跳上來,或許更有效率。 曬書也是有歷史的,古史記載司馬懿因為位高權重,又感受政治黑暗,裝瘋賣傻地退隱而居,沒想到七夕那天卻照例曬書,這下被曹操的親信抓包,只好又乖乖回去上班。也有古人為了炫耀自己飽讀詩書而曬書,現代眼光看來則像撿破爛。 現代紙質更好──而且我猜不那麼美味,曬書意義不同了,通路商美其名製造這類大拜拜,如一年一度文化做醮,儘管「曬書」聽起來已帶有滯銷意味,也不顧仍在人世作家的顏面,只管讓書出來透透氣,互相連絡一下感情、衝刺一下業績。 告示牌寫著「8本500元」,再看一眼,沒錯。書挨著書貼得緊緊地,猶如巨大的文人亂葬崗,蝴蝶頁(封面摺)裡作者洋洋灑灑的經歷猶如墓誌銘,那些人將畢生思想、青春歲月,嘔心瀝血埋首刻成了一個一個字,如家庭手工業,一步一腳印串成了段落,還有設計巧妙的橋段,身上披掛著「年度暢銷十大好書」、「感動全世界五千萬人的眼淚」的醒目書帶還在,就像選美小姐斜背的緞帶或名廚身上的金牌,經年累月,那些光環彷彿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最後仍是稱斤論兩販賣,還不論肥瘦哩。 站在這裡的心情是複雜的,尤其對一個奮勇創作的女青年而言,不啻為沉痛打擊,彷彿生命歷程如何璀璨瑰麗的書、沒沒無聞地上下架的書,即便如伊塔羅•卡爾維諾、村上春樹、柯慈最終將無可避免打入冷宮。 挑著挑著就有些發寒哩,人說文人窮酸,又加上我這個窮人,等於慘到了一塊,我不禁打起哆嗦,這裡確實冷得像停屍間,讓人更淒涼的是,即使價格已下殺得鮮血淋漓,明明假日卻無光顧客人──除了我之外。 文人不流行膚淺地嚎啕大哭,我聽到幾本已經隱忍不住的書,正暗自啜泣與發出怨念,寡婦怨一向最哀慟,但抵不過文人的,文人高興時總能用膨脹一百倍的形容詞描述美好,但怨起來,利刃般的語言總刻薄得傷透人心,怨念最強的莫過於李白跟蘇東坡的懷才不遇,碎碎念了幾百幾千年,我無視書本脆弱的自尊,懷抱著命運共同體的使命感,像捍衛人權般拯救孤兒,救一個是一個,誰教我貪小便宜呢。 以前我愛買二手書,和初出茅廬的新書不同,會生出自己的獨特風格,像開了苞的女人,悅/閱人無數後所綻放出特有風韻,甚至經手越多越佳,久而久之染上一種怪癖,即使是想讀的新書也不專程買,只待機緣落入手中,沒緣就不讀,反正男人都不知道錯失多少個,哪還差幾本書。 不過再怎麼說,淪落成二手書的下場還是哀傷的,書店老闆並不為了各路人馬的書而增設除濕機,於是店裡始終充滿一股被遺棄的氣味,書頁周圍泛黃漸層如書的年輪,書上還有霉點斑斑,全都印在如七俠五義這類可歌可泣的情節上。再翻翻版權頁,標明出生日期、產婦與接生婆,有時手不免顫抖一下,「這大師,還在人世嗎?」隨著一閃一滅那不靈光的日光燈,衍生無端悲觀聯想。 還有二手書店老闆臉色通常不太好,好像自己是不可一世的高級資源回收者,總要問上兩次才懶懶回答,他們與書一樣,好像活在很久以前的時空裡,而我們也是偷偷摸摸、安安靜靜穿梭其中,深怕一不小心就吵醒了誰,得罪了哪位大師都沒完沒了。 有些書還有前一任(或不知哪一任)的主人留下的筆跡,有時是自以為是的眉批,有時是一種佔有慾的印記,愛書人多少有點自己的癖好,有人連看到哪一頁都捨不得留下摺痕,只用書籤含著,書籤也不隨便,如我到了北京魯迅紀念館買到了獨家販售的書籤,那只有在讀《魯迅自選集》時才准使用,其他書夾了魯迅書籤,總像讓兩個不相干的人接吻似的。 有人只買新書,甚至書也不願借人,就怕自己骨肉流落在外,這種人多半有感情上的潔癖。他們甚至連看書都有一套守則,按照假期節奏分閱讀的書種,一有長假,就是《華麗一族》、《秦腔》這類數十萬到百萬字大軍的天下,要嘛就要一口氣讀完,別說閱讀,光想這年頭要誘騙大學生讀八百字都難,更何況是讀八十萬字、更何況是生出八十萬字,那裡頭夾藏了多少毅力與勇氣,還有修了又改、改了又謄的文稿,一想到這裡,能不在行動上支持一下嗎,你還是不是人? 有人總要蓋上藏書印,由於是藏書,表示要世世代代、歲歲年年傳下去,用的印泥不能走油,否則時間一久就落下了油臭味,刻印也代表生生世世,總不能是荒唐圖一歡的橡皮章,每本書都像結婚證書,都要有需底定的終身大事。蓋印處不可隨便,一般多蓋在扉頁或空白處,但有人將書壓緊了,印在側邊上,讓人撕也撕不掉、抹也抹不去,除非用剮的,那如同書的刺青般,像經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恨。但讓人不明白的是,如此信誓旦旦地宣示擁有了它,卻又怎捨得讓它淪落到煙花柳巷中。 書一旦多了,分類也很重要,你總不會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與《別為小事抓狂》擺在一起,你很了解他們多半合不來,而出版社多半又有自己的書系,排在一起像集了套票,他們是一國的,你很難拆散他們,於是書櫃中他們便有了自己的定位。 網路發達,一天終於發現一個關於書的網站,規則是輸入書本條碼,記錄下你擁有什麼書,慢慢就累積出自己獨有的圖書館,特別的是,主人與主人間能透過彼此擁有的書產生交誼,還可討論讀後感、以書易書或販賣,簡直就是一個充滿藝文氣息的交友網站,是愛書人的天堂──這也間接說明了為何這些書,會淪落到8本500元的命運了。 書在主人的心目中,也是有身分地位的。一天朋友告訴我,白蟻吃掉了他的書,那種啃噬是鉅細靡遺、雷霆萬鈞的,也不管故事鋪排、前因後果,從書的中心點(最美味處?)向外蔓延,而書就像汁液被吸乾、靈魂被掏空那樣,即使沒被吃掉的邊緣,也如枯黃樹葉,成了又脆又薄的碎片,透露一股無限哀愁的氣氛。我們中途有一段沉默,她接著又開口,輕描淡寫地說,還好都是政治類的書,吃掉也就算了。 我一口氣買了十六本書,攜著《老殘遊記》與《孫子兵法》等等一同歡喜結帳,店員說老殘與孫子是好友,兩本只算一本價,我欣喜若狂,但這種價格真是連老殘也哭泣,可見得老闆很有誠意地清倉,因為老殘萬一這次沒走成,一旦留下來又不知要到何時才能遇上有心人,老殘年紀大了,何苦受今人這般折騰。 期待一年裡多幾次這種離家出走的機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願百年身後還能適逢知己,將我文中令他心領神會的隻字片語,也翻出來曬一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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