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她總是坐在這個位子。

從吧台方向看去，正巧露出35度角的側臉，那一頭筆直的長髮安靜地置放右肩上，就像20年前流行的那種清秀溫柔的女人造型，活脫脫就該是瓊瑤筆下的女主角。
她在傍晚八點30分準時進來，每每點了一杯血腥瑪麗，就夠沉默一晚。 

前面幾天我倒是沒怎麼注意到她的存在，尤其胖子法搞了一個歲末大放送的優惠活動，算算價錢可比喝可樂要划算，吸引了周遭都會上班族新客戶來報到，我總是認不清這些長得類似模樣的男男女女。

胖子法比我更乾脆，索性也不記憶哪個顧客了，一律見面便說：「怎著，今天喝點什麼?」

像是制式的問候語或者發語詞，講得一點也不費力。

「記不得客人，這可不是犯了做生意的大忌?」

他揪了一眼，回我：「人生記得太多，太痛苦啊~~。」 

好樣的，這可是玩樂人生之後中年男子的感慨？

我忍不住嘲笑譏諷了一番，哪見他邊捲起這身紅格子新買的毛呢襯衫袖子，那一根根粗矌的汗毛直冷冷毫無遮掩地露在外面，成群結隊像是笑著坐在對面的我才根本是個笨蛋。
「你不覺這些看起來漂亮的女人，仔細一瞧其實都八分像，像都被打從靈魂給整了型，或者…搞不好根本沒有靈魂」。 

我隨他的手指望去，望著這一屋子的以酒排解心情的男女，把流行穿戴上了身，卻變成了一堆相似的林志玲，連笑容和發嗲的娃娃音頻率都一樣。

難怪…

胖子法說得好，還努力去記得誰是誰，要做什麼呢？

全叫做林志玲就好，反正這些女人也樂著。 

一直到了第三天夜半時分。
我幫著難得醉醺的胖子法準備打烊，發現她還在，就在同樣的那個位子上。

穿了一雙和血腥瑪麗一樣火紅的高跟鞋，上頭那穿著膚色絲襪纖細如白鷺絲的小腿，成了一種不協調的視覺。

而座位後不知被哪個冒失鬼的菸頭燒焦了一小塊的斑駁木頭牆，尷尬地罰站著。

我管不住視線想看，好像默默在等著哪一秒看過去時，她的細腿被那雙大紅鞋給折斷？或者，那雙鞋根本就是一塊漆上紅色顏料的鐵，被深深地吸附在鐵條橫縱的地板上…？

第一次，    我覺得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挑起了我的劣根變態。

竟然，我好像讀秒似地希望這安靜的女人，會出錯。

就像看到林志玲若被男人唾棄，我可能會突然湧起愉悅的感覺。 

我走向前，禮貌地招呼著：「抱歉，今天老闆喝多了些…。」

她輕輕一笑，搖搖頭似乎要我別太在意。

我才發現她的嘴角有一顆紅色的痣，尾隨她的笑容自然擺動。

像童話中那淘氣的小紅帽。

但她眼神很快又落到落地窗外的夜裡，手指著魔似地移動著。

我看著桌上空的酒杯中，堆疊出滿滿地一隻隻紙鶴。

那機械式絲毫無需注視就能精準折出紙鶴的功力，真是令人嘆圍觀止。

白色餐紙變身而出的紙鶴，顯得整齊而純潔。

在日本，摺紙鶴祝福許願是個古老的傳說，據說若能在午夜十二點整摺成第一千隻紙鶴並立刻許願，心中的願望就會實現。
那麼，不停手的她，是想要許下甚麼願望呢？ 

突然，她瞪大了眼睛，那雙白鷺絲般的雙腿撐起她的身子，我盯著她堅定的表情吞嚥了口水，想著：要起飛了嗎?白鷺鷥。

只見她倚著落地窗用力拍打著玻璃，我跨過已經喝昏過去的胖子法，衝過去想阻止，卻聽見她的喉頭發出一種低沉而嗚咽的聲響，就像地底轟隆隆要湧出一種巨大的怪物般駭人。

而玻璃外的一對牽手男女正靜止如急凍人，臉上瞬間刷上一層霜。 

就在我趕到玻璃前時，屋外的那男人已經氣衝衝地衝進店裡，對著她開口就吼：「妳到底想怎樣，想怎樣？！妳這囂張的女人，妳不跟我離婚就不要來擾亂我跟別的女人。妳說話啊，妳總是不講話很高尚嗎？妳這樣就是想博取大家的同情，妳這個囂張的女人！！….」 

男人越吼越起勁，像吼開了嗓，吼上了癮。

只見這女人脫下那艷紅的鞋，一個順手丟了過去~咻~~~。

而紅鞋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像彩虹般誘人。

不偏不倚地砸在這鬼叫的男人頭上。

跟全壘打一樣振奮人心！ 

那滿杯的紙鶴像活起來似地，散落了一屋。

這一夜，胖子法真的錯過了好戲。

而我終於等到了紅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