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了,我趴睡的姿勢正好可以用右手勾到。
「喂。」我的聲音還很啞,尾音往下滑。
「妹妹,阿嬤昨晚走了。」
我清醒了五分,認出來電話那頭是表姊的聲音。
了解情況後我已然全醒。
讓我訝異是已經很長的時間裡,我在睡前一定關機。
加上最近長時間加班,經常和程式人員對稿到半夜,早上我通常是睡到自然甦醒。
可昨晚入睡時,我的手機居然沒有關。
或許,阿嬤想讓我們知道吧。
陳愛,是外婆的名字。
生於民國二年,享年高齡92歲。
這兩年來我沒有回過高雄,當然也沒有見過阿嬤。
只是偶而和爸爸通電話時,知道阿嬤兩年前住進養老院。
而早在幾年前,阿嬤已經患了老人癡呆症,記憶力變成很差。
我告訴她我是妹妹,她說她知道。
可過不了幾分鐘,她又會轉頭問我:「妳是誰。」
但是阿嬤她還是很可愛的。
因為,打麻將時她一點也不含糊,上家之前出的牌,她可都還記得。
阿嬤到了老,身材一樣很好。
打從我小時有記憶開始,她便是開岔旗袍打扮。
到布莊選布做衣裳,她總是說穿慣了旗袍很難改。
這,很像她的愛情。
阿嬤大外公不少歲,而且她有一個很特殊的身分叫做:童養媳。
所謂的童養媳,就是阿嬤自小家境貧困便把她賣進了外公家。
像個女傭幫新家庭工作、照顧還是小孩的外公,然後等外公長大便得由保母角色轉變成妻子。
這是一種很病態的社會模式。
我花錢買了妳當佣人,養妳長大妳就得服侍我兒子,當我兒子的老婆。
不管妳願不願意,因為妳窮,所以這就是妳的命。
阿嬤很甘願的遵循著她的命運。
等到外公長大變成了他的老婆,只是這老婆卻仍然是一輩子的傭人不得翻身。
家境闊裕的外公家是個建築世家,在那樣的年代中,有土斯有財。
而外公家的富裕卻也在外公迷戀上外面女子後,家道中落。
但,我從沒訪問過外公,不懂身為富家公子對於不能追求愛情,有沒有他的無奈?
我也從未曾訪問過外婆,不懂自小便知將被迫嫁為人妻的壓抑,有沒有她的痛楚?
我只在長大之後,看到外公家那個阿嬤過世後,媽媽姐妹們把外公接回來。
看到外公和外婆七八十歲,仍然彼此不相容。
我想,她不愛他,他也不愛她。
只是,處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社會環境,他們抗爭不了、改變不了。
於是,外公寧可拋妻棄子和外面女人生活。
而外婆和不愛她的男人生下七個小孩,卻在丈夫離家之後,一個人挑起經濟大樑,養育七個孩子長大成人。
他們的無奈變成對於對方的埋怨和不諒解。
而所謂的老來伴的意義,在無愛之中完全瓦解。
媽媽甚少談起這段事,因為自小眼看父親的不負責任和母親的含辛茹苦。
但是那血肉親情,又豈能說斷就斷?
外婆四處幫人當傭賺錢,家裡的米錢跟雜貨店賒了又賒,延了又延。
母親說倘若那些年,不是因著這些沒有血緣關係之人的幫助,或許,他們早度不過生活的困苦。
於是,媽媽要我惦記著,學會感恩和回饋的重要。
而我在後來很長的人生體驗中,也才明瞭,有時候你認為很親的愛人往往是最傷害妳的人,而往往那些伸手拉妳的人可能僅是個路人,卻對你意義深遠。
貴人往往起源於妳的一個善念,便結成一個善緣。
阿嬤很樂觀。
或者應該說,命運讓她不得不樂觀。
她拿什麼跟外面的女人爭奇鬥艷?
她拿什麼跟外面的女人爭奪愛情?
一場無愛的交集,誕生下七個有愛的孩子。
在她的念頭中或許只剩下:帶著孩子活下去的信念。
思念這個男人,或許不如當下思索怎麼找到下一頓溫飽的迫切需要。我想著阿嬤那時候的心情。
愛情對於她,或許一點意義也沒有。
她這一生或許根本沒有機會嚐到被男人疼愛的幸福,即使到了年老,仍沒有像麥迪遜之橋的小小補償。
只有一個無法在外面繼續享受愛情的男人,終於想到要回來。
我不知道她心頭有沒有怨,還是恨。
因為,在小舅舅出生後,阿嬤跪在神明面前許願:若能讓我的孩子們平安長大成人,我就一輩子奉獻給宗教。
神明畢竟庇祐好人。
於是,阿嬤的願望實現了。
我從小總是到廟裡找阿嬤,因為幾十年來阿嬤堅持在廟裡幫忙,廟後方一間小小的房間,便是阿嬤的家。
附近沒有人不知師姐就是阿嬤。
和阿嬤走在路上很麻煩,有打不完招呼的大人們絆住我們,短短到阿姨家的一段路,總要走上很久。
「拰孫仔喔?水喔!看起來緊ㄎㄧㄠˋ喔!」
多半是這樣的稱讚,於是,我學會在阿姨家的前五十公尺就開始衝刺,避免繼續遭到攔截。
在廟後的小屋有很多樂趣。
有幾年的過年,我和表兄弟姐妹們窩在那邊嬉鬧賭撲克牌。
現在想想,幼年時顯然是大不敬。
但也或許因為阿嬤的關係,神明同樣保佑了我們這群孩子。
五年前,我開始北上工作,過年時阿嬤總是還塞紅包給我。
她總說:沒結婚的就是小孩。
我要她把錢收好,別搞丟了。
她拉開旗袍的暗袋給我看,偷偷告訴我那裡可是很安全的。
她詭譎表情像個正想做壞事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像哄小孩似地回她:「妳要收好啦,要買自己要用的,不要再亂買東西給小孩子喔。」
心疼她,不只因為她是我阿嬤。
還有女人對女人的憐惜。
阿嬤很美,即使沒有唸過什麼書,但樣貌相當清秀端莊。
因為很早便當了母親,於是和我媽媽以及阿姨們站在一起,儼然就像是一群姐妹。
每回阿嬤和阿姨們一起看連續劇,總是哭成一團。
我常想,看電視要這麼傷心嗎?
後來我才知道,女人看電視哭,不是因為劇情多感人,而是因為撩動了自己以為遺忘的過往。
阿嬤身體力行敎會我們很多事,例如她可以坐在椅子上就呼呼大睡的堅強生命力。
十幾年前,阿姨和舅舅們搬離市區,住到楠梓。
快80歲的阿嬤仍然每天堅持自己通車去廟裡幫忙,大家怕她路途往返傷了身子,她卻說這是她和神明的約定,一定要做到。
在她身上我看見一種熱情,一種信守承諾的人生態度。
阿嬤走的很安詳,我想老年的記憶衰退,或許是老天爺給她的禮物,讓她忘記丈夫長期的拋棄,讓她忘記失去愛女的椎心之痛。
遺忘,有時候是幸福的。
陳愛,塵愛,沉愛。
我的阿嬤,是我心頭裡最棒的女人!
p.s聽著陳昇的歌,口琴的旋律像人生旅程的豁然開朗,92年漫長歲月,經歷人間世事,像風裡吹不散的線條。阿嬤,願妳在另一個世界中只有快樂。